残阳如血,洒在盛京斑驳的城墙上,将叛军攻城的身影拉得扭曲而狰狞。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压得整座都城喘不过气。
云漠关外。
大将军萧楚天的密令以最快速度送达先锋卫凛手中。尽管心中疑窦丛生,卫凛仍忠实地执行了命令:大军拔营,后撤百里,依险要地势重新扎营,严阵以待。
此举在不明就里的边军和百姓眼中,无异于一场溃败。
与此同时,盛京皇城之内,一场冷酷的“金蝉脱壳”正在上演。
萧楚天亲率最精锐的禁军,护送着装载着国库珍宝与心腹朝臣的车驾,以及一辆毫不起眼、却守卫极其森严的青篷马车——车内坐着的,正是脸色苍白、紧紧攥着衣角的幼帝宁承佑。
队伍如同幽灵般,从西侧门悄然涌出,迅速消失在通往西京的官道烟尘之中。
萧楚天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座她经营多年的都城,舍弃得干脆利落。
皇帝的撤离抽走了守城军队最后的脊梁。
本就人心惶惶的盛京守军,在叛军愈发疯狂的攻势下,顷刻间土崩瓦解。
“清君侧!诛夭后!”
“清君侧!诛夭后!”
震天的吼声如同海啸,拍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
宁承宇一身染血戎装,立于战车之上,望着即将洞开的京城大门,眼中燃烧着狂热与野心。
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手持利剑,踏入金銮殿,将那个魅惑君上、祸乱朝纲的夕缘斩于阶下,成就千古伟业的景象。
叛军士兵在她身后咆哮,如同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地涌入这座古老的都城。
……
昭阳殿内,烛火通明,却冷得如同冰窟,与宫墙外的喧嚣狂热隔绝成两个世界。
王绵汐,曾经的夕缘太后,已褪去了平日惯穿的艳丽宫装,换上了一身庄重至极的玄色镶深凤纹太后朝服,九龙四凤冠沉甸甸地压在他年轻乌黑的发髻上。
他对镜而坐,用最细腻的笔触勾勒眉眼,涂抹朱唇,粧容完美得无懈可击。
唯有那双曾经媚眼如丝、后又盈满怨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萧楚天临走前派人送来的那盒点心和那句口信——“望太后念及昔日情分,替陛下守好这祖宗基业”——像最后的棺钉,将他所有的妄想彻底钉死。
点心无毒,口信诛心。
他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最后价值,便是用他的死,迟滞叛军的脚步,成为萧楚天棋盘上最后一道被利用干净的屏障。
他笑了,笑声干涩沙哑,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大殿里盘旋。
……
城南隐秘宅邸内,沈宴河臂上的伤已重新包扎妥当,但她的脸色因失血和眼前的危局而显得苍白。
“星野,通道已准备就绪,萧楚天的人催促我们必须在寅时末刻前离开!”
林星野站在窗边,凝视着皇宫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那个困扰她的谜团,答案就在那座即将沦陷的宫殿里!
她猛地转身,眼神决绝:“宴河,我必须进宫一趟!”
“你疯了?!” 沈宴河大惊失色,拉住她,“此刻的皇宫,就是最大的靶子,叛军随时可能冲进去,你这一去,就是送死!”
“正因如此,才是唯一的机会!” 林星野用力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王绵汐是解开谜团的关键,我必须去问清楚,当年到底是谁把他从教坊司弄出来,送他入这盛国后宫!此事关乎幕后之人,不弄清楚,对王府、对太女、对大齐,都后患无穷!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若天明我未归,你不必等我,立刻撤离!”
沈宴河看着她眼中的决绝,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重重点头:“既如此,那我就将之前出使皇宫之时记下的皇宫地图画给你!”
她忍住左肩剧痛,拿来纸笔,笔走龙蛇般飞速画出简图。
之后握紧林星野的手:“宁承宇攻城必从正门而入,而你则可通过这条路线进入皇宫。一切小心!我在城外的接应点等你!”
林星野换上夜行衣,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掠出宅邸。
利用对地势的熟悉和高超的身手,避开零星溃兵和乱民,朝着死寂的皇城疾行。
宫墙之高,已挡不住弥漫的死气。
守军早已逃散,宫门虚掩。
林星野如一道青烟,掠过重重宫阙,直扑昭阳殿。
殿门大开,里面烛火辉煌,却空无一人。
只有那抹玄色的身影,正对殿门,端坐在龙椅之上,姿态端庄,却像一座华丽冰冷的陵墓。
林星野一步踏入殿中。
王绵汐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死寂的眼底骤然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光芒——
她来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终究还是来了?
随即,这些情绪被更汹涌的怨恨、嘲讽和巨大的悲怆彻底淹没。
“你来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疲惫和讥诮,
“是来看我如何穷途末路,如何狼狈赴死?还是…… 世女殿下终于想起来,还有旧日的债,未曾清算干净?”
林星野一步步走向他,在他面前十步处站定,目光如炬,直刺核心:“王绵汐,我没时间与你叙旧恩怨。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年,究竟是谁把你从教坊司弄出来,送你入这盛国后宫?说出那个名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捅进了王绵汐心中最腐烂、最扭曲、也最隐秘的角落!
他身体剧烈地一震,脸上那层伪装的平静瞬间破碎!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宽大的袍袖因动作而剧烈颤抖,发出簌簌的声响,九龙四凤冠上的珠翠也随之晃动,碰撞出清脆却悲凉的声响。
“哈哈…… 哈哈哈……” 他先是低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在精致的妆容上划出两道蜿蜒的湿痕,“林星野!你终于…… 终于也想知道了吗?!你毁了我的一切!毁了我王家!把我从云端踩进泥里!现在却跑来问我,是谁把我拉出来的?!你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啊?!”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嘶吼声在殿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疯狂。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屈辱记忆,此刻全都被唤醒——
曾经的王家,是盛国数一数二的世家,他是千骄百宠的七小哥,锦衣玉食,出入皆有仆从簇拥,那时的他,穿着最华贵的衣裙,在海棠树下练字,在花园里抚琴,以为人生会永远这般顺遂。
直到那一夜,火光冲天,士兵踏破大门,母亲以 “通敌叛国” 的罪名押赴刑场。他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青石板。后来,他贬入教坊司,从云端跌入泥沼。
教坊司的日子,是他此生最黑暗的噩梦。昔日的贵小哥,成了任人取笑的玩物,他被迫学歌、学舞,穿着暴露的衣衫,学习怎样在权贵面前婉转承欢。
直到那一天,他被拍卖。他的身体,他的清白,都将在众人面前被凌辱践踏。
他终究还是自戕了。
可是,一个神秘人出现,将他从泥沼中捞出。
那人没有说名字,只给了他一个选择:“想报仇吗?想活下去吗?那就去皇宫,成为盛帝的宠侍。”
他别无选择。
为了活下去,为了报仇,他收起所有的棱角,学着谄魅,学着讨好,穿着暴露的衣裙,涂着浓重的粧容,在盛帝面前扮演一个温顺可人的 “宠侍”,先帝的年龄,足以做他的姥姥!
无数个夜晚,他躺在盛帝身边,感受着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只能紧紧攥着藏在枕下的匕首,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忘了仇恨。
后来,盛帝病重,他趁机联合萧楚天,步步揽权,坐上了太后的位置。
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掌控命运,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成了别人的棋子。
眼泪却从眼角滑落,在精致的粧容上划出两道湿痕,如同两道血泪。
林星野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迫近一步,气势凌厉:“告诉我!那个名字!”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王绵汐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林星野,那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忽然,他脸上露出一抹极其诡异、混合着报复快感和某种先知般怜悯的笑容。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华服的裙裾拖过冰冷的金砖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那个人……”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很低,很轻,却像毒蛇的信子,带着冰冷的粘腻感和致命的诱惑,钻入林星野的耳中,“那个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也给了我向你、向所有负我之人复仇钥匙的人…… 呵呵呵……”
他凑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看着林星野那双坚定执着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林星野,你绝对猜不到…… 待你知晓他身份的那一天,你会发现……”
他的声音如同诅咒,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和恶意:
“你所坚信的一切都是笑话!你和我,并无不同!都是棋子!到时候……恐怕你就要和我一起,在这无间地狱里共舞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爆发出更加癫狂的大笑,猛地后退几步,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星野未来痛苦的幻影,心满意足,再无留恋。
宫外,巨大的撞门声和喊杀声骤然逼近!
叛军已经攻破宫门,正在朝着昭阳殿赶来!
“诛夭后”的怒吼声已清晰可闻。
林星野心中巨浪滔天,那个恶毒的诅咒像冰锥刺入她的脑海。
她深深地、复杂地看了那个又哭又笑、状若疯魔的故人最后一眼,毅然转身,黑色的身影迅捷无声地没入殿外更深的黑暗中。
在她身后,王绵汐的笑声渐渐低沉下去,转化为一种虚无的呜咽。
他缓缓走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那是他早已为自己准备的结局。
宫门被轰然撞开的巨响传来,叛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入的脚步声和呐喊声越来越近。
他拔开瓶塞,没有丝毫犹豫,将瓶中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灼烧过喉咙,迅速的麻木感蔓延开来。
他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和发钗,努力维持着太后的威仪,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投向殿外汹涌的火光,仿佛在等待一场迟来的献祭。
宁承宇一马当先,冲入昭阳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夭后”,盛装端坐,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挂着一抹诡异而凄绝的微笑,眼神空洞地望着她,或者说,望着她身后的虚无。
“夭夫!纳命来!”宁承宇举剑厉喝。
然而,王绵汐的身体已经缓缓软倒,从龙椅上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
华美的朝服铺展开,像朵骤然凋零的、黑色的花。
一枚略显陈旧的剑穗,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滚落。
他至死,都没有再看宁承宇一眼。仿佛她的胜利,她的愤怒,于他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他的一生,始于阴谋,终于抛弃。所有的爱恨痴狂,所有的权欲挣扎,最终都化作这深宫之中,一缕无人真正哀悼的孤魂。
宫外的狂欢与杀戮仍在继续,而这座曾经象征着他极致荣耀与痛苦的宫殿,终于成了他最后的坟墓。
林星野与沈宴河汇合,策马远离。
回首望去,巍峨的皇城正被火焰与疯狂吞噬。
那座牢笼已然崩塌。
而更深的迷雾,留给了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