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凯城,曾经的黄金之城,如今正被另一种颜色浸透——绝望的灰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腐烂的垃圾,许久未曾清洗的街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甜腻。贤主们引以为傲的黄色金字塔,在阴沉的天空下,像是巨大的、长满脓疮的墓碑。
饥饿,是盘踞在城中每个人胃里的恶鬼。
城墙上的守卫波罗斯,用干裂的嘴唇舔了舔同样干裂的牙龈。他的肚子在叫,叫得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已经两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所谓的军粮,不过是几块发霉的硬饼,混着一些能找到的、勉强可以下咽的草根。
他的视线,越过冰冷的矛尖,投向城外那片寂静的、秩序井然的敌军营地。那些人,晨曦之城的怪物们,他们为什么不进攻?这种等待,比直接冲上来厮杀更让人煎熬。
“动作快点!把这些没用的废物都拖到‘净化坑’去!”一名肥胖的监工挥舞着皮鞭,呵斥着手下的奴隶兵。
波罗斯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一队队骨瘦如柴的奴隶,被粗暴地从他们的窝棚里拖拽出来。他们是城里最没有“价值”的一批——年老的,衰弱的,生病的,甚至还有一些刚刚失去父母的幼童。他们的眼神空洞,没有挣扎,也没有哀求,仿佛早已死去。
贤主们的命令冷酷而清晰:为了节省粮食,优先供给战士和贵族,必须“净化”掉这些无法创造价值、只会消耗资源的“负担”。
波罗斯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家里那个同样在挨饿的孩子。一丝不忍在他心中闪过,但胃里那阵更剧烈的绞痛,迅速将这丝怜悯烧成了灰烬。
这是战争,他对自己说。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这些奴隶,早晚也是个死。
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将所有的情绪——饥饿、恐惧、愤怒——都转化为对城外敌人的憎恨。是他们,是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怪物,毁掉了一切。
***
晨曦之城的帅帐内,气氛同样凝重,但那并非源于饥饿,而是源于愤怒。
卡萨斯,这位挣脱者军团的领袖,那双灰色的眼眸中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他身边的几个角斗士百夫长,个个青筋暴起,巨大的手掌将武器握得咯咯作响。
“领主!”卡萨斯的声音如同压抑的雷霆,“那些杂种在屠杀奴隶!他们在拿我们的同胞当柴火烧!”
他向前踏出一步,整个大帐的地面都仿佛震动了一下。
“让我带人冲进去!我不需要攻城器械,给我一千个兄弟,我能把渊凯的城门给你用尸体填平!我要亲手把那些贤主的肠子掏出来,挂在他们的金字塔上!”
塞拉斯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但他那双深灰色的眸子里,同样翻涌着冰冷的杀意。刚刚由他呈上的、关于渊凯城内惨状的情报,正是点燃这堆炸药的引信。
沐青没有立刻回答。他巨大的身躯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愤怒不比任何人少,但他思考的,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赢得最彻底的胜利。
“冲进去?”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后呢,卡萨斯?在渊凯的窄巷里,跟那帮已经丧心病狂的奴隶主打巷战?让他们抓着城里剩下的几十万奴隶当肉盾,逼着我们跟他们一换一?”
他站起身,如同一座山峦缓缓升起,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议事桌。
“我们是来解放的,不是来屠城的。如果为了救人,却要杀死更多的人,那这场战争就失去了意义。”
卡萨斯粗重地喘着气,他想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他知道沐青说的是对的。那些贤主,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沐青的目光扫过帐内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妻子丹妮莉丝的身上。
丹妮莉丝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化不开的悲伤。她轻声说:“他们宁愿杀死自己的奴隶,也不愿意让他们得到自由。在他们眼里,那些生命,真的连牲畜都不如。”
沐青看着妻子那双充满悲悯的紫罗兰色眼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视线转向帐篷的角落。
在那里,他的小女儿伊莉雅,正被姐姐蕾妮娅护在怀里。这个十四岁的,对帐篷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毫无察觉。她正抱着一大块由洛薇特制的、用世界树果实烤成的蜜糖面包,吃得津津有味,小脸鼓鼓囊囊,像一只快乐的小仓鼠。
她那无忧无虑的、幸福满足的模样,与帐外那座正在上演人间惨剧的城市,形成了一个荒诞而又刺眼的对比。
一个疯狂的、只有他这种脑回路的人才会想出来的计划,瞬间在沐青的脑中成型。
“媛媛,”他对丹妮莉丝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有点疯,但或许……能从根子上,敲碎他们的胆子。”
丹妮莉丝抬起头,看到沐青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与担忧,目光也投向了她们的小女儿。
“你想用……豚豚的力量?”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她还是个孩子,沐青。战场对她来说太残酷了。”
“不,这不是战斗。”沐青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芒,“这是审判。一场用最极致的‘生’,去审判他们最极致的‘死’的公开审判。他们以‘饥饿’为武器,我们就用‘丰饶’来回答。我要让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他们所效忠的‘贤主’,带给他们的是地狱;而他们所恐惧的‘敌人’,却能轻易赐予他们天堂。”
他走到女儿身边,蹲下那庞大的身躯,用粗糙却温柔的大手,擦了擦伊莉雅嘴角的面包屑。
“豚豚,”他柔声问,“想不想跟爸爸妈妈出去,变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戏法?”
***
渊凯城墙上的守卫们,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困惑、最诡异的一个下午。
城外的晨曦大军,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了动作。但那并非他们预想中的、排山倒海的进攻。恰恰相反,那些阵列森严的精灵卫士,如潮水般缓缓后退了数百米,在城门前,留下了一大片空旷的、寸草不生的缓冲区。
“他们要干什么?”波罗斯身边的同伴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谁知道?也许是那些怪物的什么巫术仪式。”波罗斯紧张地回答,手心因为握得太紧,已经被长矛磨得生疼。
就在这时,敌军的阵中,缓缓走出了几个人影。
走在最中间的,是一个近三米高的巨人,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肩上扛着一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巨斧。他的身边,是一位身穿洁白长裙、美得不似凡人的银发女子。
城墙上一片骚动。所有人都认出来了,那是晨曦之城的统治者,传说中一拳能撼动山峦的泰坦神明,和那位能净化大地的生命女神。
但真正让所有人脑袋宕机的,是跟在他们身边的景象。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好奇地打量着渊凯的城墙。在她脚边,还跟着一头圆滚滚、胖乎乎的、像一颗巨大彩色糖果的奇怪龙崽子。
“一个孩子?”城墙上,一名百夫长失声喊道,“他们把一个孩子带到了战场上?他们在羞辱我们吗?!”
愤怒、屈辱、更多的却是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在守军中蔓延。他们觉得自己的智商和尊严,被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然而,晨曦之城的军阵中,那些曾经的奴隶,那些挣脱者军团的战士们,却露出了狂热的表情。他们不知道领主要做什么,但他们坚信,一场神迹,即将在他们眼前上演。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数万人的目光,聚焦在那一小撮奇怪的组合上。风吹过空旷的战场,卷起尘土,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丹妮莉丝蹲下身,轻轻环抱着伊莉雅,在她耳边柔声说:“豚豚,你看,城墙上那些叔叔,他们的肚子都好饿好饿,比你任何时候都要饿。你能不能像在家里一样,让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长出来,让他们看看,好不好?”
伊莉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不懂战争,不懂仇恨,但她能理解“饿肚子”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她也喜欢分享,把好吃的分享给姐姐,分享给伊露,分享给胖乎乎的星耀。
于是,她闭上了眼睛,两只小手在胸前合拢,非常认真地许起愿来。
她想起了洛薇阿姨烤的面包,外面脆脆的,里面软软的,带着麦子的香气。
她想起了自己最爱吃的、从世界树上摘下来的水晶葡萄,甜得像蜜一样。
她还想起了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圆滚滚的大西瓜,冰凉爽口……
下一刻,【家园之心】的神力,被这个世界上最纯粹、最善良的心灵,毫无保留地释放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毁天灭地的光柱。
一股温暖、柔和的、如同春天第一缕阳光的金色光晕,以伊莉雅小小的身体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光晕所过之处,奇迹发生了。
干涸、龟裂的战场土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抚平。一抹又一抹鲜嫩的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
那不是普通的杂草。
无数金黄色的麦穗,在一瞬间完成了从发芽到成熟的全过程,沉甸甸地弯下了腰,散发出浓郁的麦香。
无数藤蔓从地底疯长而出,它们在空中交织,翠绿的叶片间,迅速开出白色、紫色的小花,又在眨眼间凋零,结出一串又一串硕大饱满的果实。
那是葡萄,却不是凡人见过的任何一种葡萄。有的晶莹剔透如同紫水晶,有的碧绿欲滴宛如祖母绿,在阳光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圆滚滚的南瓜,红彤彤的果子,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蔬菜,如同喷泉般从地里涌出,在伊莉雅的脚边堆成了一座五彩斑斓、香气四溢的小山。
“呀!”
伊莉雅的伴生龙星耀,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声。这头胖乎乎的宝石龙,对于这种好事从不缺席。它一头扎进果实堆里,像只兴奋的小狗一样打着滚,然后叼起一串足有它脑袋大的水晶葡萄,咔嚓咔嚓地大嚼起来,甜美的汁水顺着它的嘴角流淌下来。
这一人一龙天真烂漫的画面,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美好得像一幅只存在于童话里的插画。
这股混合着麦香、果香、花香的、代表着生命与丰饶的气息,乘着风,飘过了数百米的距离,飘进了渊凯城,飘到了每一个饥肠辘辘的守卫鼻中。
波罗斯,那个曾经麻木的守卫,狠狠地吸了一口这股香气。
他闻到了面包的香味。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将刚出炉的面包递到他手中。
他闻到了水果的甜香。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正举着一颗红色的果子,对他露出天真的笑容。
可他的孩子,昨天,就在他的怀里,因为饥饿和疾病,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而城外,那个被他们称为“怪物”的敌人,他们的孩子,却能在一念之间,创造出足以喂饱整座城市的食物。
一个贤主,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人,昨天为了节省粮食,当着他的面,将一整车坏掉的粮食倒进了海里,也不愿分给快要饿死的奴隶。
“为什么……”波罗斯的嘴唇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干涸的眼眶中决堤而出,“为什么……”
他不是第一个。
城墙上,无数守卫,无数奴隶兵,都闻到了这股味道。他们的身体,比他们的大脑更诚实。疯狂分泌的唾液,剧烈蠕动的肠胃,都在提醒着他们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他们快要饿死了。
他们的贤主,让他们为了几块发霉的饼去杀人,去被杀。
而城外的“怪物”,却在展示着神明才能拥有的、赐予“丰饶”的伟力。
所谓的“正义”,所谓的“荣耀”,所谓的“忠诚”,在这一刻,被那股最原始、最纯粹的食物香气,冲击得粉碎。
他们信仰的神明,从未回应过他们的祈祷。
而敌人的神,却将天堂,活生生地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死寂的城墙上格外刺耳。
是波罗斯。他手中的长矛,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了地上。他整个人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发出压抑而绝望的痛哭。
这声脆响,仿佛一个信号。
当啷!当啷!当啷啷!
一片兵器落地的声音,在延绵数公里的城墙上此起彼伏地响起。
一个,十个,一百个……
成千上万的渊凯守军,扔掉了他们手中的武器。他们有的跪地痛哭,有的呆呆地望着城外那如同神迹般的景象,有的则用头狠狠地撞着冰冷的城砖。
他们的意志,他们的战意,他们的整个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垮了。
渊凯最高的金字塔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贤主,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上,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这不是战争,这是神罚……”
沉重的城门绞盘,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转动声。
不是被外力摧毁,而是被城内的守军,从里面,亲手打开。
城外,沐青看着这幅景象,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他轻轻地拍了拍小女儿的脑袋,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干得好,我的小食神。”
伊莉雅睁开眼,看着城门缓缓打开,好奇地问:“爸爸,他们是要出来跟我们一起吃水果吗?”
沐青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起来,扛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
“是啊,他们想通了。因为他们知道,跟着爸爸,有肉吃。”
一旁的卡萨斯,这位不败的凶兽,此刻已经完全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食物,又看了看那个坐在巨人肩膀上、还在为自己的“戏法”成功而咯咯直笑的小女孩。
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引以为傲的、足以开山裂石的力量,是那么的粗鄙,那么的微不足道。
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只能从灵魂深处去敬畏、去臣服的,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