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加班后,我登上了途经跑马地坟场的末班电车,
车厢里只有我和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
她一直对着空座位说“妈妈,这个叔叔好累”。
我低头刷手机,再抬头时……
车窗玻璃上,正缓缓浮现出几十双灰白的手印。
加完班,从铜锣湾的写字楼里出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骨头像是被抽走了,只剩下灌了铅的疲乏。空气黏糊糊的,带着咸腥的海风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潮气,路灯的光晕在薄雾里化开,黄蒙蒙的,看什么都隔着一层脏玻璃。街上空荡荡,只有偶尔一辆跑车引擎的嘶吼划破寂静,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吞没。
这个钟点,地铁早停了。我拖着步子,朝着电车总站走。心里盘算着,只能搭N字头的通宵电车回去了。想到那慢吞吞、叮当作响的老古董要晃晃悠悠地穿过半个港岛,穿过那些已经沉入睡眠的街道,倦意就更深了一层。
站台上果然冷清得吓人。只有一盏灯接触不良,忽明忽灭,映着地上几张被踩脏的废报纸。夜风卷过,报纸窸窣作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蹑手蹑脚地走。我等了大概十分钟,几乎要放弃,准备咬牙叫辆亡命小巴时,轨道尽头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叮叮”声。
是末班车。
电车慢悠悠地进站,车身是那种老旧的深绿色,在惨白的路灯下,颜色沉得发黑,像浸透了夜露。驾驶室里的司机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脸色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对我这个唯一的候车乘客毫无反应。
车门“吱嘎”一声在我面前打开,一股混合着铁锈、陈旧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皱了皱眉,抬脚跨了上去。
车厢里空得异乎寻常。顶灯大概坏了几盏,光线昏暗,而且不稳定,轻微地闪烁着,让整个空间显得摇曳不定。两旁的座椅大多是空的,蒙着暗红色的绒布,有些已经破损,露出底下暗黄色的海绵。我习惯性地往后走,想在靠近后门的位置找个座位。
走到车厢中段,我才发现,并非空无一人。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皮肤白得过分,像是从来没晒过太阳。一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她怀里抱着一个旧布娃娃,娃娃的裙子也是红色的,但脏兮兮的,一只纽扣眼睛掉了,只剩下一个黑窟窿。
这场景有点怪异。深更半夜,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独自乘坐电车?家长呢?
我心里掠过一丝疑惑,但强烈的疲惫感很快压倒了这微小的不安。也许家长在车厢另一头,或者就在前面几排睡着了。我在她斜前方的一个位置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腿上,重重地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电车“叮”的一声,缓缓开动了。
车轮碾过轨道的“哐当”声单调而催眠。我几乎要睡过去。
“……妈妈……”
极其细微的、小女孩的嗓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又莫名地空洞。
我眼皮动了动,没睁开。
“……那个叔叔好累哦……”
她是在跟她妈妈说话?我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侧头瞥了一眼。小女孩依旧面对着身旁空无一人的座位,小脸朝着窗户方向,仿佛在对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低语。
“你看他的肩膀,好沉哦……”她继续对着空气说,“后面……趴着好几个呢……都在吹气……”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了上来,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我的睡意一下子跑得精光。
趴着好几个?吹气?
我猛地扭过头,看向那空座位,又迅速看向小女孩。她还是那个姿势,专注地看着“旁边”,甚至还抬起小手,指了指我身后的方向。
车厢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几度。顶灯滋啦一声,暗了一下,又挣扎着亮起,比之前更昏黄。
是小孩的胡言乱语吧?我试图说服自己。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咚咚狂跳起来。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颈,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凉飕飕的,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刚刚在那里吹过气。
我不敢再深想,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回身,强迫自己不再看她。手指有些发颤地摸出手机,解锁,漫无目的地滑动着屏幕。新闻推送,社交动态,任何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都好。屏幕上冰冷的光映着我的脸,我却觉得背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或者说,很多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我。
电车外,路灯的光斑快速滑过车窗。我盯着手机,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没有声音。
那个小女孩,不再说话了。
这死寂,比刚才她的低语更让人毛骨悚然。
她还在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冰冷的恐惧感攫住了我,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能感觉到汗水从额角滑落,沿着太阳穴流进鬓角。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我在心里对自己嘶吼。脖子却像是生锈的机械,发出无声的呻吟,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后转去。
眼角的余光,先扫到了那个空座位。
空的。
她不在座位上了。
人呢?
我的脖颈彻底僵住。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我的视线向上移,落在那扇车窗玻璃上。
昏暗的、反射着车厢内部光影的玻璃。
像一块蒙尘的屏幕。
屏幕上,正有东西浮现出来。
不是一下子出现,是缓慢地、无声地,从玻璃边缘,从窗框的阴影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晕开。
先是轮廓。
一只。两只。三只。
灰白色的,毫无血色的,手的印子。
指头细长,关节处泛着不自然的青紫,像是被水泡了很久。它们紧紧地贴在玻璃内侧,掌心部分因为用力而显得颜色更浅,近乎透明。
越来越多。
几十双。
密密麻麻,布满了整面车窗。
它们在那里无声地抓挠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光滑的玻璃表面留下蜿蜒的、湿漉漉的水痕。那些手指扭曲着,伸展着,仿佛在试图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仿佛只是被困在这方寸之间,进行着永无止境的徒劳挣扎。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死死地钉在那些蠕动的手印上。
然后,在最角落的那片玻璃上,在那层层叠叠的灰白手印后面,我看到了一抹刺眼的红。
是那个小女孩。
她站在那些手印后面,脸几乎贴在玻璃上,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穿过那些蠕动的手臂的空隙,精准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她的嘴角,慢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一个僵硬而标准的微笑。
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的恶意。
“叮——”
电车进站了。
是跑马地坟场站。
车门“吱嘎”一声,在我身后打开。
一股比车厢内更阴冷、带着浓郁泥土和腐植质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跑马地坟场。
我忘了这趟车要经过这里!
那些手……那些趴在背上吹气的东西……这个小女孩……
“叔叔。”
一个冰冷的气息,突然吹在我的耳后。带着孩童的嗓音,却又空洞得不像人类。
“你家……到了。”
我像一枚被射出的炮弹,从那个仿佛被无形之手固定的座位上猛地弹起,撞开身边的公文包,踉跄着冲向那扇敞开的车门。背后,那几十双灰白手印抓挠玻璃的触感,那小女孩冰冷注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狠狠扎在我的脊椎上。
跳下车的瞬间,脚下一软,我几乎是滚落在地。粗糙的柏油路面擦破了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反而让我从那冻结灵魂的恐惧中短暂挣脱。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头也不敢回,发疯似的朝着与电车相反的方向,朝着有灯光的地方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肺部像是要炸开。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胸腔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直到双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才被迫停下,扶着一面冰冷的墙壁,弯下腰剧烈地喘息。
稍微平复了一点,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身后是空旷的街道。路灯依旧昏黄,薄雾弥漫。
那辆深绿色的末班电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它消失了。连同那个青灰脸的司机,那个穿红裙的小女孩,还有那满车窗的……东西。
我扶着墙,大口呼吸着凌晨冰凉的空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是幻觉吗?加班过度产生的精神恍惚?一定是这样。我努力说服自己,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向不远处那点象征着安全和正常的便利店灯光。
走到便利店门口,明亮的白光刺得我眼睛发疼。玻璃门上映出我狼狈的身影——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西装皱巴巴,膝盖和手掌还在渗血。
我推开门,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店员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又漠然地低下头去玩手机。
这日常的景象,让我狂跳的心脏稍微安定了一些。我走到靠窗的休息区,瘫坐在塑料椅子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需要喝点热的。我这么想着,下意识地抬手,想揉一揉酸胀的眉心。
动作,在半空中僵住。
我的视线,落在了刚才扶过墙壁的那只手上。
掌心被粗糙的墙面磨破了,渗着血丝和灰尘。
但是,在那一片狼藉之中,清晰地印着几个不属于我的痕迹。
小小的,圆形的,湿漉漉的……
像是……
刚才在电车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握住过。
冰冷的,黏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
我猛地缩回手,触电般地从椅子上弹起,撞得身后的桌子一阵摇晃。店员不满地抬头瞪了我一眼。
我顾不上理会,惊恐地低头审视自己的手掌。
那清晰的、带着水渍的……小小的手指印。
灰白色的。
和车窗玻璃上的一模一样。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惊叫,终于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冲出便利店,再一次没命地奔跑起来,不敢再看那只手,不敢回头,只想离刚才的一切,离那辆电车,离那个坟场,越远越好。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刚才逃离的那面墙——我扶过的那块冰冷墙砖旁边,不知被谁,用红色的粉笔,或者是别的什么更刺眼的东西,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小小的人形。
简笔画的小人。
穿着裙子。
红色的。
而在那个人形的脚边,写着一行更小的字,字迹同样歪斜,像是孩童的笔触:
“妈妈,这个叔叔……看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