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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的指令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陈暮的工作方式彻底改变。他不再被动地接收和整理信息,而是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猎犬,主动扑向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文书角落。粮草、军械、人员调动、郡县往来账目……每一组数字,每一个名字,都可能成为拼图的一部分。
连续三日的彻夜不眠,眼睛因长时间凝视竹简而布满血丝,陈暮却异常清醒。他采用了一种笨拙却极其有效的方法——交叉比对。将不同来源、不同部门、不同时间的文书并置,寻找其中的矛盾与勾连。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堆关于鄄城武库器械损耗的例行报表中,他发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异常:一批共计五十张的强弓报损,理由是“弓臂老旧,不堪使用”。这本寻常,弓弩乃消耗品。但巧合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与鄄城相距百里的东郡顿丘县,上报了一份剿灭小股山贼的捷报,战利品清单中,赫然有“缴获制式强弓三十余张”的记录。
顿丘县并非边境,山贼何来如此多的制式强弓?而鄄城武库报损的弓,数量又恰好对得上大部分缴获?是巧合,还是有人将武库的器械偷偷运出,伪装成战利品,以此虚报战功,甚至……资敌?
陈暮没有声张,他将这个发现默默记下,继续深挖。他将线索延伸到了负责武库器械查验的一名低阶军械官——崔琰(非历史上那位名臣,此为虚构同名人物)身上。此人性情孤僻,少与人往来,但账目记录却异常清晰,甚至显得有些刻意。
就在陈暮试图寻找更多关于崔琰和那批弓弩的线索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深夜敲响了他的房门。
来者是孙书佐,那个在图籍房时对陈暮略带疏离的同僚。此刻他面色惶恐,眼神闪烁,进门后便反手将门掩上。
“陈……陈兄,救我!”孙书佐的声音带着颤抖,全无平日的活络。
陈暮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孙书佐何出此言?慢慢说。”
孙书佐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我……我可能惹上大麻烦了!前几日,我奉命誊录一批往来文书,其中有一封是陈留太守张邈发给其弟张超的私信抄本……我,我一时鬼迷心窍,见其中提及些许对曹公不满的言辞,便……便偷偷抄录了一份,想或许日后能……能换个前程……”
陈暮的心猛地一沉。张邈、张超兄弟是兖州举足轻重的人物,当初曾迎立曹操,但关系微妙。私信内容涉及非议,此事可大可小。
“你告诉了何人?”陈暮厉声问。
“我,我还没敢告诉别人……”孙书佐哭丧着脸,“但我昨日发现,我藏匿抄本的住处似乎被人翻动过!陈兄,我知你深得荀先生和程参军信任,你能否帮我……将此事禀报上去,就说是你发现的?我愿将功折罪!”
陈暮目光锐利地盯着孙书佐。这是投诚?还是嫁祸?孙书佐的惶恐不似作假,但时机太过巧合。自己刚查到武库的线索,他就送来关于张邈的“罪证”?张邈位高权重,若无确凿证据,轻易动他,必将引发兖州地震,正中东征前线曹操的下怀。
这像是一个诱饵,一个试图将他,乃至将荀彧的注意力引向张邈的诱饵。而真正的鬼,可能还藏在更暗处。
陈暮没有立刻答应孙书佐,也没有拒绝。他安抚了对方几句,让其暂时不要声张,容他想想办法。送走心神不定的孙书佐,陈暮在冰冷的房间里踱步。
武库的线索指向低阶军官崔琰,可能涉及器械盗卖;孙书佐的“自首”则指向封疆大吏张邈,涉及政治非议。两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都发生在东征这个敏感时期,都旨在动摇后方。
会不会是同一股势力在操纵?用张邈这件大事吸引火力,掩护武库盗卖这类“小事”?或者,两者之间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陈暮脑中形成。他决定,将计就计。
次日,他秘密求见程昱,没有提及武库之事,而是将孙书佐的“告发”和盘托出,并呈上了那份抄录的私信内容。程昱看完,脸色阴沉得可怕。
“张孟卓(张邈字)……他竟敢……”程昱眼中杀机一闪,“此事千真万确?”
“孙书佐是如此说,抄本在此。但其人惶恐,言语多有闪烁,真实性需严加核查。且此事关系重大,若处置不当,恐激生大变。”陈暮谨慎地提醒。
程昱冷哼一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我即刻密报文若先生,并派人暗中监控张邈兄弟及其党羽!”
陈暮心中暗凛,程昱的反应果然如他所料,倾向于采取强硬手段。他趁机道:“参军明鉴。然监控张邈,需得力且可靠之人。卑职以为,此事不宜动用明面上的人马,以免打草惊蛇。或可启用一些……不易被察觉的暗桩。”
程昱看了陈暮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的提议:“你有合适人选?”
“卑职留意到,武库有一名军械官,名叫崔琰,性情孤僻,背景简单,少人关注。或可暗中考察,若堪用,令其留意与张邈府邸有所往来之可疑人等,或许能有所获。”陈暮看似不经意地将崔琰这个名字,塞进了监控张邈的计划中。
程昱沉吟片刻,觉得有理:“可。此事你知我知,文若先生知即可。崔琰此人,由你暗中接触考察,若可用,再授机宜。”
陈暮的第一步成功了。他利用孙书佐抛出的“张邈”这个重磅炸弹,顺势将调查崔琰的意图合法化、隐蔽化。他并未立刻去找崔琰,而是更加仔细地调查崔琰的背景和社会关系。
几天后,一个惊人的发现让他脊背发凉。崔琰有一个远房表妹,嫁给了鄄城内一名颇有名气的药材商人。而这名药材商人,近半年来与陈留郡来的商队往来频繁,而陈留,正是张邈的治所!更巧的是,这支商队的负责人,曾数次被人看见出入边让在鄄城的旧宅(边让虽归隐,旧宅仍有仆人看守)!
武库—崔琰—药材商—陈留商队—边让旧宅!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竟然真的将器械盗卖与士族非议串联了起来!
难道张邈和边让等人,真的在密谋什么?孙书佐的告发,竟是真的?那他的惶恐,是自知卷入巨大阴谋的恐惧?
陈暮没有妄下结论。他决定亲自去会一会那个神秘的药材商人。他没有亮明身份,而是伪装成一名欲大量采购金疮药(战时急需)的外地客商,来到了那家药材铺。
铺面不大,药材却颇为齐全。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灵活,言语谨慎。陈暮与他周旋半晌,借口查验药材质量,被引入后堂库房。就在库房门口,他眼角余光瞥见内室一闪而过的一个身影——虽然穿着普通仆役的衣物,但那走路的姿态和侧脸轮廓,竟像极了几天前深夜来访的孙书佐!
孙书佐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因为告发张邈而处于被半保护、半监控的状态才对!
刹那间,陈暮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孙书佐的“告发”,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和他背后的人,早知道私信内容会引发程昱的激烈反应。他们的目的,或许不仅仅是掩护武库盗卖,更是要借程昱(或荀彧)之手,主动去“坐实”张邈的罪名,从而逼反张邈,彻底搅乱兖州后院!
而孙书佐出现在药材铺,说明他根本不是被迫卷进来的小角色,而是这个阴谋的积极参与者!他之前的惶恐,全是演戏!
自己将计就计,想利用调查张邈来查崔琰,却反而可能成了敌人阴谋的推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这只螳螂,差点就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冷汗,瞬间湿透了陈暮的内衫。他强作镇定,与药材商人敷衍几句,便匆匆离开。他必须立刻修正方向,这个局,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