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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行辕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只照亮了曹操与陈暮两人。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曹操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悬挂的巨幅荆州舆图前,背影如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陈暮躬身,将精心准备的节略呈上,然后垂手肃立,简明扼要地汇报了军营演练所见、细作审讯的初步进展(已确认其为刘表军中部曲,奉命侦查我军粮道),以及……许都城内悄然流传的攻讦流言。他语调平稳,不添油加醋,也不刻意回避,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曹操没有回头,手指在舆图上沿着淮水、汝水一线缓缓划过,最终停在襄阳、樊城的位置,轻轻一点。他沉默地听着,直到陈暮说完,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于文则(于禁字)的兵,练得不错。”曹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乱世用重典,治军亦然。演练场上的损耗,总好过战场上的溃败。”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落在陈暮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内心:“至于流言……明远,你可知,为何孤将尚书台,将这南征命脉交予你手,而非那些清谈高论、门第显赫之辈?”
陈暮心神一凛,沉声道:“臣愚钝,请司空明示。”
曹操踱步到案前,拿起那份节略,并未翻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封皮:“因为孤知道,你做事,只问对错,不计毁誉。你心中装的,是这大军能否如期开拔,是这天下能否尽早一统,而非个人得失,亦非士林清议。”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那些躲在阴沟里嚼舌根子的鼠辈,他们不懂,或者说,他们装作不懂。打仗,就是要死人,就是要耗费钱粮,就是要征发民夫!想要太太平平、不伤筋动骨就拿下荆襄九郡?痴人说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孤要的,是一个能替孤把这最难、最脏、最不讨好的事情办妥的人!明远,你告诉孤,你能办妥吗?”
这不再是询问,而是最后的确认,是战前最终的信任交付。
陈暮抬起头,迎向曹操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声,能感受到肩头那沉甸甸的分量。他想起了校场上那些在河水中奋力的士卒,想起了案头那方沉默的砥石。
“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司空重托!”他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中迸发出来,“粮草军械,必保大军无忧!后方宵小,臣一力担之!若有一丝一毫延误军机,臣,甘当军法!”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质朴的承诺,和最决绝的担当。
曹操盯着他,半晌,脸上缓缓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拍了拍陈暮的肩膀,力道不轻:“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孤给你顶着!那些流言蜚语,不必理会,孤自有分寸。”
这一刻,陈暮知道,他通过了最关键的考验。曹操的信任,就是他此刻最坚实的后盾。
“谢司空!”陈暮深深一揖。
“去吧,”曹操挥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告诉程昱、告诉于禁、乐进,告诉所有将士,三日后,祭旗出征!”
“诺!”陈暮躬身退出书房,直到走出行辕,被夜风一吹,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浸湿。与曹操的对答,看似平静,实则凶险异常,其间的压力,丝毫不亚于面对千军万马。
三日后,许都北郊,点将台高耸。
旌旗蔽日,甲胄鲜明。数万精锐曹军列成整齐的方阵,刀枪如林,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连战马的响鼻都显得格外压抑。
曹操一身金甲,外罩猩红斗篷,按剑立于高台之上。他并未多言,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如同钢铁丛林般的军队,那目光所及之处,士兵们无不挺直了脊梁,眼中迸发出狂热与敬畏。
“祭旗!”礼官高声唱喁。
三牲血酒,泼洒在象征曹军威严的大纛之下。鼓声隆隆响起,如同沉睡的巨兽开始苏醒,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房。
曹操拔出腰间倚天剑,斜指南方,声如洪钟:“刘表无道,割据荆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今,奉天子明诏,兴王师以讨不臣!三军将士,用命向前,克定荆襄,在此一举!”
“克定荆襄!克定荆襄!”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冲天而起,声浪滚滚,似乎连天上的流云都要被震散。
陈暮站在文官队列的前列,望着这宏大而壮观的誓师场面,心中亦是心潮澎湃。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战争的机器已经彻底开动,再无回转余地。他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压力,都是为了此刻,为了这支庞大的军队能够顺利扑向它的猎物。
中军率先开拔,铁蹄踏起漫天烟尘,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开始向南蠕动。紧接着是左右两翼的步卒,队伍绵延数十里,望不到尽头。辎重营的车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混杂在行军队伍中,如同巨蟒消化食物的肠胃。
陈暮没有随军出征,他的战场在后方。他望着逐渐远去的烟尘,直到最后一支队伍的旗帜也消失在地平线上,才缓缓收回目光。
许都,仿佛瞬间空了一半。但陈暮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返回尚书台,气氛与誓师前的紧张截然不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速运转的沉闷。信使往来穿梭,各地的文书雪片般飞来,大部分都与南征后勤相关。
“报!颍川郡急件,首批随军民夫已征发完毕,共计五千人,已随前锋出发!”
“报!兖州来文,漕运已初步疏通,首批补充粮草十万石已装船启运!”
“报!军械监报,叶县大营申请补充箭簇二十万支,环首刀五千柄,弩机三百具……”
一条条信息汇聚到尚书台,经过徐元等人的初步筛选整理,最终送到陈暮案头。他需要快速浏览,做出判断,下达指令。批准、驳回、协调、催促……他的笔几乎未曾停歇。
压力并未因曹操的离开而减轻,反而更加具体和琐碎。前线任何一个微小的需求,传递到后方,都可能是一场需要协调多方资源的战役。
“明远,这是汝南郡关于民夫口粮标准的再次请示,”徐元拿着一份公文,面带难色,“按旧例,每日口粮标准确实偏低,长途转运,民夫体力难支。但若提高标准,各地效仿,粮食消耗将大增,恐难支撑长期作战。”
陈暮接过公文,快速扫过。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维持旧例,民夫怨声载道,效率低下,甚至可能逃亡;提高标准,后勤压力剧增。
他沉思片刻,提笔批下:“准予汝南所请,民夫口粮标准提升一成。行文各州郡,南征期间,民夫口粮皆按此新标准执行。所需额外粮秣,从各郡常平仓暂借,战后由朝廷统筹拨还。”
他选择了承担更大的后勤压力,来保障民夫的基本生存,确保转运效率。这是权衡之后,他认为更符合长远利益的决定。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徐元有些担忧。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陈暮放下笔,目光坚定,“民夫亦是人力,若累倒饿毙于道,何人运粮?效率低下,延误军机,损失更大。执行吧。”
“是!”徐元不再多言,立刻下去安排。
陈暮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向窗外。许都的天空依旧,但他知道,数百里外,战争已经打响。他这里每一个看似微小的决策,都可能影响着前线的胜负。
他拿起下一份公文,是关于那几位崔氏子弟的最终任命批复。吏部曹考核后,确认两人可堪任用,一人派往兖州某县为丞,另一人则补入了尚书台下的度支曹,负责部分账目核算。陈暮看了一眼,提笔写下“准”字。
公私分明,量才录用。这是他作为“砥石”的原则,不会因流言或姻亲关系而改变。
夜幕降临,尚书台内依旧灯火通明。陈暮埋首于案牍之中,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只是这一次,他的耳畔仿佛能听到远方隐约传来的战鼓声,他的笔下,流淌着的是关乎数万大军生死、关乎天下走势的千钧重量。
砥石无言,却承载着最重的分量,于无声处,支撑着这场席卷天下的风雷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