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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顾氏别院。虽已入夜,花厅内却灯火通明,压抑的议论声如同地底暗流。在座的除了家主顾雍之弟顾徽,还有朱、张、陆几家在吴郡的主事人,个个面色凝重。
“盐铁官营!”一个张氏老者将茶盏重重顿在桉上,茶水四溅,“主公此举,是要断我等根基!千百年来,盐铁之利维系家门,岂能说收就收?”
朱家主事冷哼一声:“什么充实国库,分明是欲集权于一身,效彷曹贼故智!去岁兵败,丧师辱国,不思整军经武,反将刀斧加于我等忠臣之门上,岂不令人心寒!”
顾徽相对沉稳,但眉宇间也凝着化不开的忧色:“诸位稍安。此事尚在议论,并未明发诏令。子布(张昭)兄与家兄(顾雍)皆在朝中,必会极力谏阻。然……”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我等亦需早做准备。若主公一意孤行,各家名下盐场、矿炉、匠户、私兵部曲,需得牢牢握在手中,绝不可轻易交出。必要时……或可联名上书,陈说利害。”
“联名上书?若主公不听又如何?”陆氏代表语气带着一丝愤满,“莫非真要我等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不成?”他虽姓陆,但与陆逊并非直系,此刻代表的更是家族整体利益。
厅内一时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一种无声的共识在弥漫——若孙权真要强行夺取他们的命脉,反抗,并非不可想象。忠诚是有价码的,当统治者的行为触及根本,这忠诚便显得脆弱。
“听闻丹阳陆伯言,近日频频调动郡兵,加固城防。”有人忽然低声道,语气意味深长。
顾徽眼神微动,旋即摇头:“伯言乃国之干臣,忠心耿耿,此举当为防范交州,诸位不可妄加揣测。”他虽如此说,但陆逊手握丹阳兵权,其态度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一股暗火,已在江东最顶层的世家门阀中点燃,只待风起,便可燎原。
泉陵,州牧府前的广场上,新立起一座巨大的木告示牌,以红底黑字书写着《湘州书院求贤令》及《招纳四方士子文》。告示前,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有交州本地士子,昂首挺胸,面带自豪;有荆南新附之地的读书人,眼神中充满好奇与期盼;更有一些风尘仆仆,明显来自远方的士人,仔细阅读着每一个字,脸上露出激动之色。
“凡通过考核,入院修习者,免除一切束修,并由书院提供宿处,按月发放津贴!”
“聘天下名儒为师,不限经学、史策、算数、格物,凡有专长者,皆可应聘,俸禄从优!”
“藏书楼内置典籍十万卷,皆以‘交纸’刊印,可供学子随意借阅抄录!”
一条条优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条件,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波澜迅速向外扩散。尤其是对那些出身寒门,苦于无书可读、无师可拜、无进身之阶的士子而言,这无疑是在黑暗中打开了一扇通往光明的大门。
“这…这竟是真的?”一个衣衫略显寒酸的年轻士子,揉着眼睛,不敢相信。
“自然是真的!此乃陈使君亲笔所署!”旁边有人肯定道,“使君求贤若渴,唯才是举,岂会虚言?”
不远处,几名操着江东口音的士子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江东如今…唉,听闻建业那边,为了钱粮,竟欲行盐铁专卖,闹得沸沸扬扬。对比此地,简直是云泥之别。”
“是啊,留在家乡,前途渺茫。不如…来此试试?”
“正有此意!若能入此书院,他日学有所成,何愁报效无门?”
类似的对话,在泉陵的茶馆、客栈中不断上演。徐元坐镇幕后,指挥着属吏有条不紊地接待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士子与应聘者。他知道,这股人才的洪流,将是未来争霸天下最宝贵的资本。陈暮这一手“文化立本,人才为先”的策略,正以一种温和却无可阻挡的方式,展现其强大的吸引力。
丹阳,宛陵太守府。陆逊看着桉头两封几乎同时送达的文书。一封来自建业,是孙权对他前次密奏的批复,语气平澹,无非是“知道了,卿其勉之”之类的套话,但对盐铁之事只字未提。另一封,则是来自吴郡家族的密信,言辞恳切,隐隐有邀他共同劝谏,乃至“共维江东大局”之意。
陆逊将两封信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们化为灰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他如同站在悬崖边缘,前后皆是万丈深渊。
“府君,吴郡那边……”郡尉低声询问,带着试探。
陆逊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我等是丹阳守臣,职责在于保境安民,抵御外侮。朝堂之争,地方事务,非我等所能置喙。”他的声音冷硬如铁,“传我将令,丹阳郡内,所有郡兵、乡勇,无我亲笔手令及虎符调遣,胆敢擅离防区一步者,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各关卡严查往来人等,凡有串联、传播流言、私运禁物者,一律扣押,严加审讯!”
他要用最严厉的军法,将丹阳与外界可能发生的动荡强行隔绝开来。他不能表态支持任何一方,只能以这种近乎独裁的方式,维持着丹阳的稳定。这既是忠诚,也是无奈。他知道,此举必然会同时得罪建业和吴郡的世家,但他别无选择。
“另外,”陆逊沉吟片刻,对心腹吩咐道,“以我的名义,从府库中拨出一笔款项,派人秘密前往交州……采购一批书籍。”
心腹愕然:“府君,这……”
陆逊目光深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要看看,那湘州书院,那所谓的‘交纸’刊印之书,究竟有何魔力。”他不能明着反对,也无法公开赞同,只能在这种细微之处,为自己,也为江东,寻找一线可能的出路。这步棋,走得凶险无比。
邺城,丞相府。曹操看着细作抄录来的《湘州书院求贤令》全文,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绢帛拍在桉上,震得笔架乱颤。
“好一个陈明远!好一个湘州书院!免除束修,提供食宿,广纳寒门……他这是要掘天下世家的根!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司马懿垂首立于下首,缓声道:“丞相息怒。陈暮此举,虽看似收买人心,然亦有其弊。其一,耗费钱粮巨万,非长久之计。其二,必然招致天下世家大族之嫉恨。其三,学问之事,岂是仓促可成?其所聘之师,所授之学,恐怕驳杂不纯,难成大器。”
“难成大器?”曹操冷笑,“仲达,你岂不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今日或许不成气候,但十年、二十年后呢?待其门下寒士遍布州郡,掌握权柄,还有我等世家立足之地吗?”他看得远比旁人深远,清晰地感受到了陈暮这套组合拳背后,对现有权力和知识垄断结构的颠覆性威胁。
“传令!”曹操霍然起身,“第一,让我们的人,在江东、荆北,乃至许都,大肆宣扬,言交州‘以利诱士,败坏学风’,‘所授非正统圣贤之道’。第二,以朝廷名义,下诏申饬,斥其‘私立学馆,淆乱视听’,虽鞭长莫及,亦要在道义上压他一头!第三,”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司马懿,“想办法,让刘备也紧张起来。告诉他,陈暮志在天下,其下一步,或许就是他的益州!”
“诺!”司马懿躬身领命,心中却是一凛。丞相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远超预期。南方的那个年轻人,已真正成了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
波澜已兴,暗潮汹涌。江东的内耗,交州的进取,北地的警惕,共同勾勒出一幅乱世争雄的宏大图卷。而风暴的中心,似乎正悄然南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