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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的春日,在陈磐降生的喜悦中,平添了几分稳健的气象。大将军府的书院内,草木葱茏,书声琅琅,但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务实的气息。
陈暮端坐于上首,下方除了庞统、徐元等核心幕僚,还多了几张年轻却目光炯炯的面孔。这是陈暮特意召集的一次小范围问策会,参与者除了心腹,便是如朱桓这般在之前表现出潜力的书院翘楚。
“东海之患,暂得缓解,然臧霸引外寇之策,如芒在背。西线与蜀汉盟约虽固,然诸葛亮加固粮道,关平统兵,其意难测。江北曹军虽无大动,张辽、陈登皆非易与之辈。”陈暮声音平缓,将当前的局势摊开,“今日不拘虚礼,诸位可畅所欲言,江东下一步,当如何落子?”
徐元率先开口,依旧秉持稳健之策:“主公,目下我江东内政初兴,水军新成,宜当继续‘深根固本’。东海加强预警,西线维持盟好,江北稳固防线。待粮秣更丰,兵甲更利,水军能纵横四海之时,再图进取不迟。”此乃老成谋国之言,得到不少幕僚颔首赞同。
庞统却嘿嘿一笑,习惯性地捻着短须:“元直之言,自是正理。然守城过久,则易失锐气。曹丕小儿,性情急躁,必不肯坐视我安稳发展。其引海寇之计若成,虽难伤筋动骨,却足以扰我商路,耗我兵力。不若……寻机反制?”
“哦?士元有何妙计?”陈暮目光微动。
“臧霸能引海寇,我为何不能?”庞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辽东公孙康,向来首鼠两端,既畏曹魏,又忌我江东。可遣能言善辩之士,密往辽东,许以互市之利,陈说曹丕吞并四方之野心,使其至少保持中立,甚至……暗中限制其境内海寇南下。同时,亦可尝试联络三韩中与公孙康或有龃龉之部族,令其牵制。此乃‘以夷制夷’,纵不能竟全功,亦可分化臧霸可能之外援,减轻东海压力。”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思索神色。此计虽险,却直指问题核心,将战场引向了敌人背后。
此时,坐在末席的朱桓,深吸一口气,再次起身。他因上次提出奇袭傥骆道之策虽未被采纳,但其胆识已受关注,故此次得以与会。
“主公,诸位先生。”朱桓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徐先生之策乃固本之基,庞军师之谋乃破局之刃,皆高屋建瓴。桓窃以为,除却外联与防御,我江东或可更‘主动’一些。”
“主动?”陈暮看向他,示意他继续。
“然也。”朱桓目光灼灼,“臧霸所恃,无非青徐沿海地利,以及曹丕支持。其水军实力远逊于我,方行此鬼蜮伎俩。我靖海营如今已广布耳目,熟悉水文,何不择选精锐,组建数支更小规模之‘猎鲨’分队?不固守航线,而是主动前出,巡弋于青徐沿海之敌‘家门口’,寻机歼灭其小型船队,拔除其沿海隐秘补给点。如此,可转守为攻,令臧霸自顾不暇,使其知我东海非止可守,亦可攻!彼时,他还有多少余力去勾结外寇?”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举规模不大,不致引发两国全面大战,却可极大震慑臧霸,锻炼我水军实战能力,亦能让江北曹军知我兵锋之锐!”
主动前出,猎杀于敌境附近!朱桓此议,比庞统之策更显激进,却也充满了进攻性的想象力。
徐元微微皱眉:“此举是否过于行险?若被敌军大队围困……”
庞统却抚掌笑道:“妙!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臧霸必料我严防死守,断想不到我敢以小股精锐反其道而行之!此策若行,当有奇效。只需精选将领,约定暗号,进退迅捷,风险可控!”
陈暮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朱桓那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庞,心中暗赞。此子确有大将之潜质,胆大心细,不拘常法。他未立刻决断,而是看向一直沉默的陆逊:“伯言,你总督江东军事,以为如何?”
陆逊沉稳答道:“朱桓之议,虽险,却正合兵法‘致人而不致于人’之要义。我可令文聘都督于京口统筹,由霍峻在靖海营中挑选最悍勇、最熟悉北岸水文之将士,组建此‘猎鲨’分队,规模不必大,每队二三船,百余人即可。初时以侦察试探为主,伺机而动。即便不成,亦能大量获取青徐沿海之详细情报,于我长远有利。”
见麾下文武意见虽略有分歧,但主流倾向于采取更积极的策略,陈暮心中已有计较。
“好!便依伯言所议。传令文聘、霍峻,着手组建‘猎鲨’,细则由他们自行拟定,务求隐秘、迅捷、一击即走。庞士元,联络辽东、分化海寇之事,由你暗卫负责,挑选干练之人执行。徐元,内政根基,尤其是粮草、军械保障,万不可松懈。”
他最后看向朱桓,眼中带着勉励:“朱桓,你既有此胆识,便暂入靖海营,为霍峻参军,参与此次‘猎鲨’行动之筹划,望你多加历练,学以致用。”
朱桓强抑心中激动,躬身领命:“桓,必不负主公厚望!”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陈暮乐于为这些年轻的才俊,提供风云际会的舞台。
丹阳的春日,山花渐次开放,冲澹了几分院落的肃杀之气。
这一日,陈暮轻车简从,亲临关羽居所。未着官服,只是一身玄色常衣,仅带了邓艾及少数护卫。
关羽闻报,于书房外相迎。依旧是一身绿袍,美髯垂胸,凤目半开,气势沉凝如山。见到陈暮,他依礼微微拱手:“陈将军。”语气不卑不亢,亦无多少热情。
陈暮还礼,神态自若:“关将军不必多礼。春日晴好,特来叨扰,与将军品茗手谈一局,不知可否?”
关羽目光微动,侧身让开:“请。”
二人于书房窗下对坐。邓艾亲自在一旁烹茶,动作娴熟,茶香袅袅。棋盘已设,黑白分明。
陈暮执黑先行,落子天元。此举让关羽眉梢微挑,通常对弈,首子多占边角,落子天元,要么是棋力高超,掌控全局,要么便是……意不在此。
“听闻前几日,臧霸遣死士欲袭我郁洲山,被霍峻打了个灰头土脸,折损近半。”陈暮看似随意地提起,落下一子。
关羽默默应了一子,并未接话。他虽困于此,消息却不闭塞,此事他已知晓。
陈暮也不在意,继续道:“曹丕继位以来,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西线被玄德公与孔明先生牢牢拖住,难以东顾。淮南之地,张辽、陈登虽勇,然我江东儿郎亦非弱者。如今,竟只能行此海盗伎俩,扰我商路,实令人不齿。”他话语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屑。
关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兵者,诡道也。能胜即可。”他虽不齿此等行径,但作为沙场宿将,他承认手段的有效性。
“诡道自然。”陈暮点头,又落一子,开始占据边角,“然,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曹丕舍谋略正道,而行此下策,可见其心已乱,其智已穷。我江东水师,经此历练,只会愈发精悍。假以时日,纵是北上青徐,饮马黄河,亦非不可能。”
他话语平淡,却透出强大的自信与远大的志向。关羽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深深看了陈暮一眼。他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与昔日孙权截然不同。孙权虽也雄踞江东,但更多是守城之主,而陈暮身上,却有一股开拓进取、甚至欲与天下争锋的锐气。
“陈将军雄才大略,关某佩服。”关羽澹澹道,落下一子,棋风厚重,稳守实地。
“非是雄才,实乃时势所迫。”陈暮叹息一声,“汉室倾颓,奸雄窃命。暮本布衣,逢此乱世,唯愿保境安民,使我江东百姓不受战火荼毒。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曹丕不容我,我便只能奋起自强。这江东,便是我与数百万军民安身立命之‘磐石’。”
他提及“磐石”二字,既是说次子之名,亦是言江东之基业。
关羽沉默片刻,道:“江东在将军治下,确与往日不同。”这是他难得的、不带情绪的评价。他亲眼见过江东军容,感受过此地渐渐恢复的生机,与刘备描述的、以及他印象中那个内部纷争不断的江东,大相径庭。
一局棋,下得缓慢。两人不再多言,只在棋盘上交锋。陈暮棋风灵动,时而天马行空,时而步步为营;关羽则大巧若拙,防守得滴水不漏,偶尔反击,亦如青龙探爪,凌厉无比。
最终,棋局以微目之差,陈暮险胜。
“关将军承让了。”陈暮拱手。
“陈将军棋高一着。”关羽平静道,并无输棋的懊恼。
陈暮起身,临行前,似是无意般说道:“关将军乃当世虎将,困于此地,实乃天下憾事。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待他日,或许另有转机,亦未可知。将军且安心静养,若有需求,尽管告知士载。”
说完,他便带着邓艾告辞离去。
关羽独自立于院中,望着陈暮离去的方向,目光复杂。陈暮今日来访,品茗对弈是假,敲打、示好、乃至隐约的招揽之意是真。更重要的,是向他展示江东的实力与气魄,潜移默化地动摇他的心防。
“北上青徐,饮马黄河……”关羽喃喃自语,凤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那是他曾经与大哥、三弟共同的抱负。如今,大哥困守益州,三弟在侧,自己却身陷江东。而说出这番话的,竟是这个年轻的对手(或许暂时是盟友)。
他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心中那片沉寂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这“磐石”之固,能经受住未来多少风浪?而自己,又将在这风浪中,处于何种位置?
京口,水军都督府。
文聘仔细阅读着来自建业的指令,以及霍峻呈报的关于组建“猎鲨”分队的详细方略。他久经沙场,深知此策的风险与机遇。
“朱桓……此子倒是敢想。”文聘将文书递给一旁的马谡,“幼常,你以为如何?”
马谡快速浏览,眼中精光一闪:“都督,此计虽险,却正可打臧霸一个措手不及。我军新胜,士气正旺,臧霸新败,必风声鹤唳,其注意力皆在防范我大军报复或商路护航上,断难料到我敢以小队精锐前出猎杀。可行为!”
文聘点了点头:“主公与军师皆已同意。霍峻已开始在靖海营中挑选人手。此事由你协助霍峻,务必机密。人选首要忠诚悍勇,次重水性精熟,熟悉北岸海情。船只选用最快之艨冲,多备弓弩、火油、钩拒,少载辎重,以求速战速决。”
“谡明白!”马谡领命,随即又道,“都督,遴选之人,可否从当年庐江之战后收编的、熟悉淮泗水情的士卒中挑选部分?彼辈对北岸水文更为熟悉。”
“可。”文聘赞许地看了马谡一眼,此子心思缜密,确是良才。“告知霍峻,首战不求大功,旨在试探、立威,获取情报。若遇敌军大队,不可恋战,即刻撤回。”
就在江东紧锣密鼓地准备“猎鲨”行动时,青州沿海,一处偏僻的渔村暗港中,臧霸的心腹,也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来者约十余人,衣着混杂,带着浓烈的海腥与彪悍之气。为首一人,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至下颌,眼神如同嗜血的鲨鱼,他名叫吴獠,是活跃于辽东至三韩海域的着名海寇头目之一。
“臧将军的诚意,某家看到了。”吴獠把玩着面前木箱中白晃晃的银锭,声音沙哑,“说吧,要某家做什么?事先说好,硬碰江东的大船队,某家不干。”
臧霸的心腹陪笑道:“吴头领放心,岂敢让好汉们去硬拼。只需贵部在南下袭扰江东商路时,多打旗号,虚张声势,吸引江东水军的注意力。若能调开霍峻的部分兵力,便是大功一件。此外……听闻头领熟悉海路,或许……也知道一些江东防御薄弱,又值得下手的地方?”
吴獠桀桀怪笑:“调虎离山?这活儿某家熟!至于薄弱之处……江东海岸线漫长,岂能处处设防?那些偏僻的渔村、小港,囤积些粮食、货物的,总是有的。抢一把就走,足够弟兄们快活一阵了。”
“如此甚好!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臧霸心腹心中一定。他要的就是这股真正的亡命之徒,去干那些更脏、更吸引火力的活儿,以便他执行真正的杀招,或者至少,为可能的杀招创造机会。
暗流在双方看不见的水下激烈碰撞。臧霸引来的,是真正嗜血而难以控制的鲨鱼,而江东磨砺的,是即将主动出击的猎叉。东海之上,一场更加诡谲、残酷的猎杀与反猎杀,即将拉开序幕。
靖海营驻地,气氛紧张而兴奋。
霍峻站在点将台上,下方是精选出的三百名将士。他们并非个个膀大腰圆,但眼神锐利,身形矫健,裸露的皮肤大多被海风和烈日染成古铜色,手上布满老茧,一看便是常年与风浪搏击的好手。其中确实混编了一些原庐江系的熟悉北岸水文的士卒。
朱桓一身崭新的参军服饰,站在霍峻身侧,略显稚嫩的脸上充满了激动与肃穆。他没想到自己的提议不仅被采纳,自己还能亲身参与其中。
“诸位!”霍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伪魏无胆,只敢行海盗之举,扰我商路,杀我同胞!主公震怒,令我靖海营,不仅守土,更要攻敌!”
他目光扫过台下:“今日,遴选尔等,非为护航,非为守岛!而是要组建‘猎鲨’分队,前出青徐,猎杀于敌巢之畔!让臧霸知道,我江东儿郎的厉害!”
“猎鲨!猎鲨!”台下响起低沉的吼声,士气高昂。
“此次行动,分为三队,每队百人,快船三艘。一队由我亲领,二队由沉校尉统领,三队……”霍峻顿了顿,目光看向身旁的朱桓,“由朱参军统领,以王军侯为副!”
此言一出,不仅台下有些骚动,连朱桓自己也愣住了。他本以为只是参与筹划,没想到竟能被赋予独领一队的重任!
霍峻看向朱桓,眼神严厉:“朱参军,主公与文都督信你之才,峻亦愿给你机会。然军法无情,若你此行有负所托,莫怪峻不讲情面!”
朱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斩钉截铁:“末将领命!若有不逮,甘当军法!”他知道,这是机遇,更是巨大的考验。若能成功,他将真正在军中站稳脚跟;若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霍峻点了点头,开始详细布置任务、联络暗号、撤退路线等。他强调的是侦察、骚扰、伺机歼敌小股力量,严禁贪功冒进。
散会后,朱桓立刻找到分配给自己的王军侯——一位沉默寡言、脸上带着伤疤的老兵,以及两艘艨冲的船长,开始深入研究海图,讨论可能遇到的情况及应对方案。他虽年轻,却无丝毫骄矜,虚心请教,很快赢得了这些老行伍的一丝认可。
望着朱桓忙碌而专注的身影,霍峻对走过来的马谡低声道:“幼常,你说,我是否太过冒险了?让他独领一队。”
马谡微笑道:“霍将军,玉不琢,不成器。朱桓有胆略,有想法,缺的便是实战历练与沉稳。有王军侯这等老成之人辅左,只要他不一意孤行,当可无虞。此子,或真能成为我江东未来水军之栋梁。”
霍峻望向北方的海面,目光深邃:“但愿如此。这东海,需要更多的鲨鱼,也需要能驾驭鲨鱼的猎人。”
雏凤初鸣,其声虽稚,已透清越。朱桓的首次领军,即将在这波涛诡谲的东海之上,写下属于自己的第一笔。
建业,大将军府。
陈暮收到了文聘关于“猎鲨”分队已组建完毕,不日即将出发的详细汇报,以及庞统关于已派出精干人手携带重金北上辽东的密报。
他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在青徐沿海那曲折的海岸线上缓缓移动。那里,即将成为双方较力的新战场。
“主公,可是在担心朱桓?”徐元在一旁,轻声问道。他看出陈暮的目光在标注着朱桓第三分队预定活动区域的位置停留最久。
陈暮缓缓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用之,便当信之。朱桓需要这个机会,我江东,也需要这样敢于冒险的年轻血液。我只是在想,臧霸引入的那股海寇,如今到了何处?他们会首先攻击哪里?”
庞统凑过来,指着舆图上几处:“根据零星情报和吴獠以往的习性,其很可能避开我重兵布防的南线主航道,袭击北面琅琊、东海郡沿海的一些渔港或小型转运点。这些地方防御力量相对薄弱,且能抢到物资。其目的在劫掠,也在吸引我军注意力。”
“通知北面沿海各郡县,加强戒备,尤其是夜间。令各坞堡、哨塔提高警惕,发现敌情,立刻烽火示警。”陈暮下令,“同时,告知霍峻,‘猎鲨’分队出发后,密切关注海寇动向,若有机会,可与岸上守军配合,夹击这股匪徒,务必予以重创,以儆效尤!”
“诺!”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江东的战争机器,在喜庆与新生的背后,依旧高效而冷静地运转着。
后院,陈暮轻轻摇晃着摇篮,看着次子陈磐酣睡的可爱模样,心中的杀伐之气渐渐平复。崔婉坐在一旁,做着女红,偶尔抬头,与夫君相视一笑,温馨宁静。
然而,陈暮知道,这份宁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潮。北方的曹丕不会甘心,海上的臧霸与吴獠正在磨牙吮血,西边的盟友关系微妙难言。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低下头,对熟睡的儿子轻声道:“磐儿,快快长大。这天下,这东海,未来还需要你来守护,来开拓。”
窗外,春风拂过树梢,带来花草的芬芳,也带来了远方海疆那若有若无的、带着咸腥气息的紧张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