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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江陵别院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关羽屏退了左右,只与蜀汉正使、丞相府参军李恢对坐。烛火摇曳,映照着关羽略显苍白却依旧威严的面容,也映照着李恢凝重而谨慎的神情。
“德昂(李恢字),”关羽的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依旧沉浑有力,“汉中王与孔明,可还安好?”
李恢恭敬答道:“劳君侯挂念,王上与丞相一切安好,只是…始终惦念着君侯。”他顿了顿,观察着关羽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听闻君侯此番病重,王上与丞相忧心如焚,特命恢等前来探视。不知君侯在江东…一切可还顺遂?”
关羽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李恢话中的试探之意?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长江轮廓。良久,他才长叹一声,那叹息中饱含着无尽的沧桑与复杂情愫。
“德昂,你观这江东人物如何?”关羽忽然问道。
李恢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陈明远(陈暮)能于乱世中据有荆扬交,绝非庸主。其麾下赵云、黄忠、庞统、徐庶等,皆一时俊杰。待君侯之礼数,恢观之,亦算周全。”
“周全?”关羽转过身,丹凤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暗澹下去,染上一抹复杂的暖意,“何止是周全。自徐州一别,某辗转来此,陈明远以客卿之礼相待,推心置腹,授以江北重兵。东关血战,八万魏军环伺,某与文长、士载困守孤城,箭尽粮绝之际,是文聘水军冒死输送补给,是陈明远在建业稳如磐石,未曾有过半分疑忌催促。”
他走到案前,拿起陈暮那封密信,递给李恢:“你看看这个。”
李恢疑惑地接过,快速浏览,脸色逐渐变化,从惊讶到愕然,再到深深的动容。信中所言,竟是陈暮主动提出,愿以最高礼节,护送关羽归蜀颐养!
“这…陈镇南竟有如此胸襟?”李恢难以置信。在他看来,关羽这等名将,纵不能为己所用,也当牢牢控制在手中,岂能轻易放归强邻?
“起初,某亦难以置信。”关羽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在建业运筹帷幄的身影,“然,此确是陈明远亲笔。他言,羁留于我,非君子所为。见我病体沉疴,不忍我再受流离与猜忌之苦,愿全我与大哥、三弟…相聚之义。”
说到“大哥”、“三弟”,这位威震华夏的名将,声音也不禁有些哽咽。他一生重义,桃园结拜之情,是他心中最柔软的所在。陈暮此举,不啻于直接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
李恢默然,心中亦是波涛汹涌。他原本肩负着探查虚实、甚至必要时施压要人的使命,却万万没想到,面对的竟是这样一个局面。江东之主,主动放人?这完全打乱了他的预想和蜀中的战略考量。
“君侯…意下如何?”李恢深吸一口气,问道。
关羽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回座位,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龙偃月刀的刀柄,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绪稍定。“某与陈明远,有北伐之盟,虽名客卿,实受其恩。东关之战,将士用命,方保城池不失。若此时弃之而去,岂非不义?”
李恢急道:“君侯!王上与您乃结义兄弟,血脉相连,情逾骨肉!您在江东,名为客卿,实为人质,此天下皆知!王上每每思之,寝食难安!如今您病体缠身,正该回归故土,与王上、翼德将军共享天伦,此乃人伦大义,何来不义之说?至于北伐之盟,乃势之使然,岂能因一盟约而断兄弟之情?”
这番话,同样击中了关羽的心坎。他何尝不思念大哥刘备,不怀念与三弟张飞纵马沙场的岁月?只是他一生傲骨,不愿背负“背信弃义”之名离开。
“陈明远信中言,若某愿归,他将亲自安排,以王侯之礼相送,并公告天下,言明乃体恤某之年迈病躯,全其兄弟之义,绝非江东驱赶或蜀中索要。”关羽缓缓道,“如此,可保双方颜面,亦不损北伐盟约之名。”
李恢闻言,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陈暮考虑之周详,姿态之磊落,让他这个对手也不得不心生敬佩。他起身,对着关羽深深一揖:“若果真如此,陈镇南真乃信义君子!君侯,此乃天赐良机啊!王上若知君侯得以体面归国,不知该何等欣喜!”
关羽看着激动不已的李恢,又想到陈暮信中的恳切,心中天秤终于倾斜。他闭上眼,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沉声道:“好。那便…有劳德昂回复汉中王与孔明,便说…关羽,愿归。”
当关羽的决定通过密信传回建业时,陈暮沉默了许久。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东关的位置。放关羽归蜀,意味着失去一柄足以震慑北方的利刃,江北防线需要重新调整部署,更要直面可能来自西蜀未来的不确定性。
然而,他心中并无太多悔意与算计,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轻松与释然。他陈明远起于微末,能有今日,靠的不仅是权谋,更有几分乱世中难得的真诚与气度。对关羽,他自问仁至义尽。如今放手,既是成全关羽的兄弟之情,也是彰显他江东的气度,更是…为未来可能与西蜀的关系,留下一个善缘。
“拟令。”陈暮转身,对徐庶道,“以镇南大将军府名义,公告各方:前将军、汉寿亭侯关羽,因多年征战,旧伤复发,体魄不适,不宜再领军征伐。念其功勋卓着,且与汉中王刘备乃结义兄弟,情谊深重。本督体恤其情,决意以王侯之礼,派重兵护送关将军返回益州,颐养天年,以全其兄弟之义,亦显我江东与邻为善之心。北伐之盟,依然有效,望两国永结盟好,共讨国贼!”
命令一出,建业震动,随即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向四面八方。
陈暮亲自赶往江陵。在关羽养病的别院,两位乱世枭雄再次会面。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虚与委蛇。陈暮执弟子礼,恭敬地向关羽行了一礼:“云长兄,一别经年,不想是在此情此景下重逢。兄之病体,暮心甚忧。”
关羽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却已是一方雄主的男子,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挣扎欲起,被陈暮快步上前按住。
“明远…何须如此。”关羽叹道,“是某…辜负了你的信任与重托。”
“兄何出此言!”陈暮正色道,“东关血战,兄以疲病之躯,力拒八万魏军,保我江东门户不失,此乃不世之功,何来辜负?若非兄坐镇,江北早已非我所有。是暮…未能让兄在江东安享富贵,反令兄受累至此,心中实感愧疚。”
这番话情真意切,听得一旁的周仓、廖化等人都不禁动容。
“明远…”关羽虎目微红,握住陈暮的手,“你的情义,关某…铭记于心。他日若…若有机会,关某必当回报!”
“兄言重了。”陈暮摇头,“此去益州,山高水长,望兄务必保重身体。他日若得闲暇,暮必当亲赴成都,再与兄把酒言欢!”
两位英雄,执手相看,一切尽在不言中。没有利益的纠葛,只有纯粹的敬重与相惜。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陈暮说到做到,为关羽准备的归程,极尽隆重与周全。
护送主帅,他点了老将黄忠。一则黄忠德高望重,武艺超群,足以应对路途可能的风险;二则黄忠与关羽年纪相仿,素有交情,路上可作陪闲谈,排解寂寥。
护卫兵力,则是赵云从白毦精兵中亲自挑选的五百悍卒,由丁奉统领。这支队伍不仅战斗力强悍,更代表了江东对关羽的最高敬意。同时,周仓率领其旧部自愿加入护送队伍,誓要亲自送兄长最后一程。
船队更是庞大,准备了十艘高大坚固的楼船,悬挂着“汉寿亭侯关”、“镇南大将军使”的旗帜,浩浩荡荡。船上满载着陈暮赠送的金银、蜀锦、药材等厚礼,既是给关羽的程仪,也是给刘备的见面礼。
启程那日,江陵码头,人山人海。赵云率领荆南文武官员,陈砥亦在其侧,为关羽送行。
关羽身着陈暮特意命人赶制的崭新绿袍,外罩锦袍,虽面容清减,但精神尚可。他在黄忠、周仓一左一右搀扶下,缓缓登上主船。
码头上,赵云抱拳,朗声道:“云长兄,一路保重!子龙在江陵,遥祝兄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陈砥亦上前,深深一揖:“晚辈陈砥,恭送关叔父!望叔父珍重!”
关羽立于船头,看着下方黑压压的送行人群,看着赵云、陈砥,看着这座他曾经驻守、血战过的城池,心中百感交集。他抱拳环视一周,声音洪亮,穿透江风:“诸位!关某…去矣!珍重!”
“恭送君侯!”
“关将军保重!”
声浪如潮,汇聚着敬佩、不舍与祝福。
船队缓缓离开码头,溯江西上。关羽站在船头,久久凝视着渐渐远去的江陵城,直至其消失在视野之中。江风猎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那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却平添了几分英雄暮年的苍凉与壮阔。
关羽归蜀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天下间炸响。
西蜀,成都。
当刘备接到李恢的急报以及陈暮的正式文书时,这位以隐忍着称的汉中王,竟当着诸葛亮及众臣的面,失声痛哭!
“云长!我的二弟!你…你终于要回来了!”他紧紧攥着文书,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泪如雨下,积压多年的担忧、思念、愧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诸葛亮亦是心潮澎湃,他一面安抚刘备,一面仔细阅读文书细节。陈暮此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主动、体面地送归关羽,不仅化解了可能爆发的吴蜀冲突,更将道义的制高点拱手让于江东。这份胸襟与政治智慧,让他对陈暮的评价再次提升。
“主公,此乃天大喜讯!”诸葛亮沉声道,“云长将军归来,我军心士气必然大振!且江东此举,示好之意明显。短期内,我可安心经营汉中,不必担忧东顾。”他立刻下令,准备以最高规格迎接关羽,并派遣使者,携带重礼,前往江东答谢。
曹魏,许都。
曹丕接到密报,先是愕然,随即暴怒,将手中的玉如意狠狠摔在地上!
“陈明远!安敢如此!他竟将关羽放了?!”曹丕脸色铁青,在殿内来回踱步,“他难道不知关羽之勇?不知放虎归山之患?”
司马懿跪伏在下,心中亦是震动不已。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陈暮会走出这一步完全不符合乱世逻辑的棋。“惊蛰”计划的诸多后续手段,瞬间失去了着力点。
“大王息怒。”司马懿冷静分析,“陈暮此举,看似失策,实则以退为进。其一,他赢得了重信守义之名,天下豪杰闻之,或更倾向投效。其二,他暂时缓和了与西蜀的矛盾,可集中精力应对我方。其三,关羽年老病重,归蜀后能否再上战场犹未可知,其战略价值已大打折扣。”
“难道就让他如此轻易得逞?”曹丕不甘道。
“自然不会。”司马懿眼中寒光一闪,“关羽归蜀,吴蜀关系缓和,此确对我不利。然,亦可成为新的契机。我可遣细作,于蜀中散播流言,称关羽在江东备受猜忌,甚至遭暗算,方致病重归国,以此离间刘备与江东之余韵。同时,加大对江东的经济封锁与军事骚扰,绝不能让其趁机休养生息!”
江东内部。
消息传开,反应各异。普通军民多赞叹陈暮仁义,认为此举彰显了江东气度。军中将领如魏延、邓艾等,虽不舍关羽,但也理解此乃最佳选择,更感佩陈暮之胸襟。部分文臣及与蜀中有旧者,则暗自松了口气,认为消除了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而陈砥,在江陵码头送别关羽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亲眼目睹了父亲与关羽之间那种超越利益的情义,也看到了放手与成全所带来的另一种强大力量。这堂课,比任何兵书战略都更加深刻。
关羽的船队,沿着长江,过宜都,入三峡,一路西行。沿途郡县,无论是否仍在江东控制下,闻听是关羽船队,皆不敢怠慢,提供补给,礼送过境。关羽威名,可见一斑。
这一日,船队行至巴东郡境内,一处名为“巫峡”的险要江段。此地山高水急,暗礁密布,乃长江天险之一。
主船之上,关羽正与黄忠在舱内对弈,周仓、丁奉在外警戒。忽然,船身微微一震,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怎么回事?”黄忠眉头一皱,按刀而起。
丁奉快步走入,脸色凝重:“黄老将军,关将军,前方水道发现不明船只拦截,约有十余艘快艇,看形制…不似官军,亦非寻常水匪。”
关羽闻言,丹凤眼微睁,闪过一丝厉色:“哦?竟有人敢拦某的去路?”他虽在病中,但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犹在。
黄忠沉声道:“云长勿忧,待老夫前去查看。”他提刀出舱,丁奉紧随其后。
来到船头,只见前方狭窄的江面上,果然横着十余艘快艇,船上人影绰绰,手持弓弩兵刃,杀气腾腾。为首一艘船上,一名头戴斗笠的黑衣人扬声喊道:“来的可是关羽船队?留下买路财,或可放尔等过去!”
黄忠勃然大怒:“何方宵小,安敢拦路!可知船上乃是汉寿亭侯关云长!尔等不怕死吗?”
那黑衣人却冷笑道:“关云长?不过一病夫耳!今日便是他的死期!放箭!”
顿时,箭如飞蝗,向主船射来!
“保护君侯!”丁奉厉喝,白毦兵立刻举起盾牌,护住船舱要害。
黄忠须发戟张,凤嘴刀一挥,噼落数支箭矢,怒吼道:“儿郎们,随我杀退这群鼠辈!”说罢,竟要纵身跃向敌船!
“汉升且慢!”舱内传来关羽沉稳的声音。只见他在周仓搀扶下,缓缓走出船舱。他目光如电,扫过前方敌船,虽面色苍白,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竟让对方的箭势为之一滞。
“藏头露尾之辈,也配与关某为敌?”关羽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尔等受何人指使?曹丕?还是司马懿?”
那黑衣人见关羽现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强自镇定道:“休要胡言!拿命来!”他挥手示意手下继续放箭,并驱使快艇逼近,试图接舷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上游忽然传来震天的战鼓声!只见数艘悬挂“蜀”字大旗的战舰,破浪而来,船头一员将领,手持长枪,厉声喝道:“巴郡太守,严颜在此!何方贼子,敢犯我境,惊扰关君侯!”
原来是蜀中接应的兵马到了!
那黑衣人头目见势不妙,唿哨一声,快艇迅速掉头,如同丧家之犬般向下游逃窜,转眼便消失在茫茫江雾之中。
严颜率船队靠近,对着关羽主船躬身施礼:“巴郡太守严颜,奉王命特来迎接君侯!救驾来迟,望君侯恕罪!”
关羽看着严颜,又望了望敌人逃遁的方向,缓缓道:“严老将军不必多礼。些许跳梁小丑,何足道哉。”他心中明了,这恐怕就是司马懿“惊蛰”计划的最后一搏,或者说,是曹魏不甘心的尾刺。
经此一遭,后续路途再无波折。船队顺利通过三峡,进入益州腹地。距离成都,越来越近。一场牵动天下人心的英雄归途,即将抵达终点。而关羽的归来,又将给这鼎足三分的天下,带来怎样的变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座名为成都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