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立威的余波,比预想中扩散得更快,也更猛烈。
那十名普通锐士当着众多百越代表的面,生生破境、脱胎换骨的景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短短三天内,便已席卷了周边数个山头的部落。
关于“紫金神薯”和“黑龙殿下”的传说,在篝火旁、在溪流边、在简陋的村寨里,被添油加醋地反复传颂,最终汇聚成一股难以抗拒的洪流。
第三天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秦军大营辕门外值守的哨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即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没有预想中的刀光剑影,没有充满敌意的战嚎。
视野所及,黑压压一片人影,沉默地矗立在黎明微光中,如同从地里长出来的另一片森林。
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大多以粗糙的兽皮和磨得发亮的粗麻布蔽体,脸上刻满了山林生活赋予的风霜与疲惫。
骨瘦如柴的山羊被细绳牵着,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咩叫,寥寥无几的行囊瘪瘪地搭在背上,诉说着他们的窘迫。
为首的是几位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深邃的老者,他们手中没有象征战斗的武器,只有代表和平与祈求的、带着嫩叶的树枝,以及简陋的、刻画着山石与火焰图腾的木质权杖。
这股沉默的人潮,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的诉求。
“站住!
军营重地,擅闯者死!”
哨塔上的什长压下心中的震动,厉声高喝,同时用力挥动令旗。
营墙之上,负责警戒的弓弩手瞬间就位,冰冷的箭簇在晨曦中泛着寒光,对准了下方的越民。
尽管对方看起来毫无威胁,甚至有些孱弱,但铁打的军规不容丝毫懈怠。
人群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孩子们被吓得往父母身后缩去,但整体并未后退。
为首那位最年长、身形佝偂得几乎要靠权杖支撑的老者,推开了身旁想要搀扶他的族人,用尽力气颤巍巍地上前几步,仰起头,用带着浓重山里口音、磕磕绊绊的官话,向着营墙嘶声喊道:
“强大的……秦军……我们……是黑石部落的人……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我们……我们只想活下去……求一条活路……我们……归附!”
他的声音苍老、沙哑,如同被风侵蚀了千年的岩石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悲凉与决绝。
那
“归附”
两个字,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嘶吼出来,话音落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般晃了晃,引得身后族人一阵低呼。
消息被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中军大帐。
嬴昭正与蒙毅、章邯对着铺开的兽皮地图,商议着最终清剿橡胶林核心污染区的进攻路线和细节。
闻报后,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炭笔,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有一丝
“果然如此”
的了然,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抹精光。
“来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比本王预估的,还要快上一些。
走吧,随我去会会我们的第一批‘客人’。”
蒙毅眉头微蹙,保持着臣子应有的谨慎:
“殿下,仍需小心为上。
如此大规模举族来投,难保其中没有赵高残党,或是那些冥顽不灵的大洞主派来试探、甚至行险的奸细。”
嬴昭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淡然而自信的弧度,目光仿佛能穿透帐篷,清晰地
“看”
到辕门外那些在晨风中瑟瑟发抖、眼中饱含惶恐与渴望的面孔:
“在绝对的力量和实实在在的生存希望面前,玩弄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毫无意义,也太过愚蠢。
蒙毅,你随我同去。
章邯,去请黎姜圣女,此刻,需要她的力量。”
辕门外,气氛依旧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欲裂。
秦军士兵手持长戟,组成森严的壁垒,冰冷的甲胄反射着微光,面无表情。
而黑石部落的千余民众,则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不安地簇拥在一起,孩子们紧紧抓着父母的衣角,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以及对那些巍峨士兵和营垒的好奇。
当嬴昭的身影出现在洞开的营门时,所有的目光,无论是秦军的还是越民的,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聚焦在他身上。
他今日并未穿戴那身象征武力的沉重甲胄,仅着一袭剪裁合体的玄色深衣,金线暗绣的云纹在走动间若隐若现,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冽,但那股久居人上、执掌生杀予夺蕴养出的无形威势,却让为首的黑石部落老族长岩山下意识地脊背一弯,几乎要跪伏下去。
黎姜静默地跟在嬴昭身侧稍后的位置,她换上了一套百越圣女的传统服饰,色彩明丽而庄重,额间那枚泉眼之核在晨光中流淌着温润而充满生机的绿色光晕,让她本就清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不容亵渎的神圣与令人心安的亲和力。
“就是你们,黑石部落,欲归附我大秦?”
嬴昭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越民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族长岩山再无犹豫,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他身后那黑压压的千余族人,也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般,呼啦啦跪倒一片,头颅深深低下。
“尊贵的黑龙殿下!
小老儿……是黑石部落的族长,岩山。”
他用官话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颤抖,
“我们黑石部落……小,人少,全部落只有一千三百零七口人……我们不怕打仗,不怕流血,但我们……我们想要殿下赐下的,能让人吃饱肚子、能让人变得强壮的神物!
我们愿意用我们世代相传的忠诚,用我们全族人的力气和性命,来换!”
他的话语直白得近乎粗陋,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赤裸裸地剖开了生存最本质的欲望——活下去,并且更强地活下去。
这份真实,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黎姜适时地轻盈上前几步,用流利而柔和的百越语说道:
“岩山族长,请起吧。
诸位乡亲,也都请起身。
在殿下面前,只需心怀敬意,无需行此大礼。
你们黑石部落翻山越岭而来的诚意,殿下与我都已经看到了。”
她的声音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清冽而温暖,缓缓流淌过那些被恐惧和不安冻结的心田。
许多跪在地上的越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这位气质圣洁、说着熟悉语言的圣女,眼中那份几乎要熄灭的希冀之火,重新被点燃,闪烁起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嬴昭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尤其在那些面黄肌瘦、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脑袋大、身子细的孩童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他微微侧首,对身旁的蒙毅低语了几句。
蒙毅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对肃立身后的亲兵沉声下令:
“速去膳营,取一筐刚刚蒸熟、热气未散的紫金火云薯来!”
命令被迅速执行。
不多时,四名健壮的士兵抬着两个巨大的、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木筐,稳步走出营门。
当筐盖被掀开的刹那,一股浓郁、甘甜、混合着奇异草木清香的蒸汽轰然扩散开来,那紫金色的薯肉在晨曦映照下,闪烁着如同宝石般诱人的光泽!
这香气对于这些常年与饥饿为伴、肚子里难得有几粒饱饭的越民来说,拥有着近乎魔鬼般的诱惑力。
人群中瞬间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响亮的吞咽口水的声音,无数道目光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了那两筐神物。
嬴昭随手从筐中拿起一块大小适中的、热得烫手的紫金火云薯,自然而然地递给了身旁的黎姜。
黎姜双手接过,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她轻轻将那块薯掰成几瓣,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了跪在最近处的几个黑石部落的孩子面前,弯下腰,将薯块递到他们脏兮兮的小手中,用百越语柔声道:
“吃吧,孩子们,这是殿下赏赐的。”
孩子们怯生生地接过那散发着诱人香气和温暖的食物,仰头看看父母紧张而期盼的目光,又看看黎姜温柔鼓励的眼神,终于抵挡不住本能的驱使,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那甘甜软糯、入口即化、仿佛带着一股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的极致美味,是他们贫瘠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巅峰!
孩子们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再也顾不得害怕、顾不得礼仪,他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大口大口地、近乎疯狂地啃咬起来,滚烫的薯肉烫得他们直呵气,却舍不得停下半分,小脸上洋溢着最纯粹、最不掺假的幸福与满足。
“阿爸!
好吃!
太好吃了!
肚子里暖烘烘的!”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一边奋力吞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着身旁激动得浑身发抖的父亲喊道。
那壮年汉子看着儿子狼吞虎咽、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的样子,眼圈瞬间通红,积蓄已久的情绪猛然爆发,他猛地以头抢地,对着嬴昭所在的方向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瞬间一片青紫,他用带着哭腔的百越语激动地嘶喊道:
“谢殿下赏赐活命之恩!
谢殿下!
黑石部落的汉子,这条命以后就是殿下的了!”
一块小小的薯,瞬间击穿了所有的语言隔阂、文化差异和防备之心,将最直接的恩惠与最朴素的情感连接在了一起。
嬴昭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激动得老泪纵横的岩山族长,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看到营区东侧那片已经平整出来的空地了吗?”
他抬手指向那片区域,
“蒙毅。”
“臣在!”
“带黑石部落的民众去那里,划拨区域,暂时安置。
立刻分发备用帐篷,协助他们架设锅灶,取用净水。
按实际登记人头,先拨付三日的普通土豆作为初始口粮,让他们先吃上一顿饱饭。”
“喏!”
蒙毅肃然应命,立刻转身安排人手。
岩山族长和他身后的族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仅没有被驱赶、被杀戮、被羞辱,反而立刻获得了食物和能够遮风避雨的安置之地?
这……这真的是传闻中凶神恶煞的秦军吗?
“殿下……这……这恩德……小老儿……黑石部落……”
岩山激动得语无伦次,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只能不断地叩首。
嬴昭抬手,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止住了他激动的话语,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越民耳中:
“都听清楚了!
我大秦,不养无用之人,亦绝不负忠心之士!
你们黑石部落今日的归附,只是一个开始。
你们的忠诚,需要用往后漫长的时间和不打折扣的行动来证明!
从明日辰时开始,部落所有能劳作的青壮,无论男女,需统一听从章邯少府的调度,参与营区扩建、道路修整、沟渠开挖等劳作。
表现优良、恪尽职守者,”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那些因为听到
“劳作”
而略显紧张,但随即又被后半句话点燃眼中火焰的部落青壮,
“自有资格,凭借积累的工分,换取更强的力量!”
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了那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和能量的紫金火云薯。
力量!
神物!
黑石部落的青壮们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无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变得无比炽热和渴望!
干活?
出力?
这算得了什么!
比起在危机四伏的山林中与猛兽搏命、与无处不在的瘴气抗争、与永无止境的饥饿为伍,能够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通过劳作就能换取如此神物,这简直是祖灵庇佑,是天降的福缘!
“愿意!
我们愿意!
谢殿下恩典!”
岩山族长连连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黑石部落,自此愿举族效忠殿下,世代为殿下牵马坠蹬,绝无二心!
若违此誓,天地共弃,祖灵不容!”
“黎姜,”
嬴昭又看向身旁一直静默关注着这一切的圣女,语气缓和了些,
“安置妥当后,你带领随军医官,逐一巡查黑石部落的驻地,若有伤病者,无论轻重,务必全力救治,所需药材,一律供给。”
“是,殿下,黎姜明白。”
黎姜柔声应下,看向自己那些衣衫褴褛的同族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心痛,以及一种看到希望萌芽的欣慰。
在蒙毅有条不紊的指挥和秦军士兵略显生硬却还算客气的引导下,黑石部落的民众怀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恍惚与对未来的憧憬,开始有序地向着指定的安置区迁徙。
他们脸上的惶恐和疲惫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种名为
“希望”
的光,已经开始在他们眼中点亮。
看着这群人缓慢移动的背影,章邯上前一步,在嬴昭身侧低声道:
“殿下,此例一开,恐怕如同堤坝决口,前来归附的部落会络绎不绝,蜂拥而至。
这数千、乃至数万人的安置、登记、管理、口粮供给、劳役分配,尤其是其中可能混入的奸细甄别……压力如山啊。”
嬴昭负手而立,玄色深衣的衣袂在晨风中微微拂动,眼神深邃如渊:
“压力,亦是动力,更是检验我等执政能力的试金石。
蒙毅,你麾下新设的‘归化司’必须立刻全速运转起来!
登记造册,厘清各部落人口、特长、原有社会结构。
尽快制定出明晰的贡献等级与工分兑换制度,张榜公布,务必让所有归附者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每一分忠诚、每一滴汗水,可以换来怎样的食物、衣物、住所,乃至……力量。”
他语气微顿,转而带上了一丝凛冽的寒意,
“同时,监察必须同步跟上!
要有雷霆手段,设立举报、核查机制。
若有心怀不轨、混迹其中试图煽动破坏、或为他人耳目者,一经查实,无需上报,立斩不赦,并累及其所属小队、乃至家族!
要用最严酷的刑罚,确保这片新生之地的纯净!”
“臣,明白!
定不负殿下所托!”
蒙毅神情一肃,沉声应道,肩头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就在这时,一名背负令旗的斥候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直至营门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
“报——!
殿下,蒙将军!
据此西南约三十里外,鹰嘴涧方向,又发现两支规模约在五六百人的部落,拖家带口,正沿着山道向我大营方向迁徙!
观其行装,亦是举族而来,并无武装!”
嬴昭与蒙毅、章邯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丝
“果然如此”
和
“大战将至”
的意味。
薯香引路,万民来投的煌煌大幕,已然毫无悬念地正式拉开!
嬴昭望向远方那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百越群山,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更多如同涓涓细流、最终将汇成滔天洪流的人潮,正从百越的每一个角落,被
“生存”
与
“力量”
这最原始的动力驱使着,向着这面飘扬的黑龙旗,向着他所指引的方向,艰难而又坚定地汇聚而来。
民心所向,大势已成,这无形无质的力量,远比任何锋利的刀剑,更能摧垮顽敌的壁垒。
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黑龙真气如同江河般奔腾咆哮,也感受着肩上那随之而来的、愈发沉甸甸的,掌控万千人生死的责任与使命。
“走吧,回帐。”
他转身,玄色衣袍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步伐沉稳而坚定,
“接下来,我们有的忙了。
准备好,迎接我们更多的‘家人’吧。”
而在刚刚设立的安置区,黑石部落的民众分到了滚烫的、能糊住喉咙的土豆粥,住进了虽然简陋却坚实挡风的军用帐篷。
岩山族长捧着一碗浓稠的粥,滚烫的温度透过陶碗传到掌心,却比不上他心中那份火热的激动,老泪纵横,对围坐过来的族中骨干和各房头人,用颤抖而无比严肃的声音说道:
“都给我听好了,传令下去,从今日起,我们黑石部落,就只有一个头人,就是黑龙殿下!
谁要是敢生出半点歪心思,不用秦军动手,我岩山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不远处,一个名叫岩的年轻部落战士,是岩山族长的孙子,也是部落里公认最骁勇敏捷的猎人。
他用力摩挲着手中那块刚刚领到的、刻着编号和名字的木质“工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斗志。
他低声对自己,也是对冥冥中的祖灵发誓:
“我一定要挣到最多的工分!
我一定要得到那紫金色的神物!
我要变得像那些秦军锐士一样强大!
我要让阿爷和部落,再也不受欺负!”
希望的火种,已然播下,并在温饱与承诺的滋养下,开始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