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翻涌，自成一方玄妙天地。云并非凡间水汽凝结之物，而是高度浓缩的天地灵机与清浊二气在特定规则下形成的具象化景观。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时而如棉絮铺陈，温软祥和；时而如惊涛骇浪，席卷奔腾，内里蕴含着足以轻易撕碎真仙法体的混沌气流与空间碎片。璀璨的星辰并非遥挂天际，而是如同明珠般镶嵌在云海深处，或近或远，洒下清冷或炽热的光辉，与流动的云气交织成一片光怪陆离、超越凡人想象的瑰丽画卷。
沈无争与姬明月，便对坐于这片浩瀚云海的核心处。一张由最精纯的先天云气自然凝聚而成的玉几悬浮其间，几面光滑如镜，内里仿佛封印着一小片缩小的星河，星云缓缓旋转，散发出朦胧而神秘的光晕。玉几之上，两只造型古朴的茶杯静静放置，杯中并非寻常茶叶，而是氤氲着丝丝缕缕大道纹路的清露，香气清冽悠远，闻之可使真灵澄澈，法则亲和。
极目远眺，下方那浩瀚无垠的修真界已然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背景，曾经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流云仙城，此刻更是渺小得如同棋盘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其中的喧嚣、挣扎、绝望与希望，于这两位超然存在而言，不过是闲暇时投去一瞥的浮光掠影，连在心底留下痕迹的资格都不够。
姬明月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把玩着面前那杯道韵清茶。杯壁温润，触手生温，内里清露随着她的动作荡漾出细微的涟漪，映照出她那双灵动剔透、仿佛能洞悉世间万般幻象的眸子。她没有饮用，只是任由那玄妙的气息在指尖流转。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转向对面静坐如山的沈无争，眸中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探究，以及一丝属于她独有的、混合着好奇与些许不服气的神采。
“沈老魔，”她开口，声音在这静谧的云巅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玉磬轻鸣，“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你先前对付那个叫萧百火的小家伙的手段，虽然效果立竿见影，让他瞬间跌入深渊，但也太绕了些。”
她微微歪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你看啊，先是冷眼旁观他与那墨先生争斗，任由他在绝望中挣扎，等于给了他一点微末的希望火苗；然后在他自以为即将得手，希望之火最旺的时候，你亲自下场，轻描淡写地掐灭这火焰，夺走他视若性命的碎片；这还不够，你还顺手将他隐藏最深的秘密——那魔种——当众揭破，彻底打碎他所有的伪装与依仗……这一连串的算计，环环相扣，费这么大周章，折腾得天翻地覆，最终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自身的气运产生紊乱，方便你后续更轻易地汲取炼化？”
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绝美的脸庞上带着一种“我发现了真相”的表情，语气更是她特有的、带着几分娇憨与直率的质疑：“要我说，何必如此麻烦？既然你看上了他那身尚未完全成型，但潜力不错的气运，以你我的修为境界，直接以无上神通剥离、抽取便是！强行掠夺，纳为己有！这难道不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吗？”
她摊了摊手，一副就该如此的模样：“以你沈无争的手段，难道还炼化不了区区一个下界气运之子身上那点造化机缘？无非是过程中，需要多费些功夫，小心打磨掉其中蕴含的、与此界众生及天道相连的因果印记罢了。这点麻烦，比起你布下如此复杂的局，难道不是更省心省力？”
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箭，将自己的观点阐述得清晰明了，带着一种姬明月式的爽利。在她看来，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算计都显得多余。
沈无争静坐如亘古不变的松柏，周身气息与这片云海天地浑然一体。闻言，他那仿佛映照着万古星河变迁的目光，缓缓从无垠翻涌的云海中收回，落在了姬明月那张明媚容颜上。他眼底深邃似海，并无因质疑而产生的波澜，只是用那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喜怒的语调，淡淡反问：
“直接夺取，如同竭泽而渔，杀鸡取卵。”
他指尖在光滑的玉几面上轻轻一点，不见任何灵力光华闪耀，却有一丝微不可察、仿佛蕴含天地本源的混沌气息自然流转开来。这缕气息在玉几上方迅速演化，模拟出气运之力的种种形态变化——时而如金龙盘旋，凝聚而堂皇；时而如沸水翻腾，躁动而混乱；时而又在某种无形力量的强行抽取下，剧烈挣扎、反噬，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最终却如同被掐断根茎的植物般，迅速枯萎黯淡，只留下些许驳杂不纯、纠缠着黑色丝线的残余。
“气运，并非死物，乃天地造化所钟，有其自身灵性与运转规律。”沈无争的声音如同这云海深处的流风，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强取豪夺，看似直接高效，实则最易引动气运本身激烈的、本能的反噬。这种反噬，并非指向施术者本人，而是会扰乱其相关联的一方地域、乃至相关生灵的命数轨迹，产生不可预知的连锁变数。更重要的是，此举会强行沾染上极深的因果业力，如同洁净的白帛泼上了难以洗刷的污墨。短期或可凭借修为压制，于长远大道修行而言，弊远大于利，得不偿失。”
他指尖再点，那模拟的景象随之变化。只见那代表萧百火的气运光团，在经历希望破灭、秘密揭露、魔种反噬等一系列打击后，原本相对凝聚的状态果然变得涣散、紊乱，光芒明灭不定，内部充满了怨怼、绝望、愤怒等负面情绪滋生的灰暗气息，与天地间的正常联系也变得断断续续，如同无根之萍。
“反之，”沈无争继续阐述他的道理，“使其自行混乱，于极致绝望中滋生怨怼，于希望达到顶峰时骤然破灭产生巨大的心灵裂隙……此时，其自身气运失去了核心意志的凝聚与引导，便会陷入一种躁动不安、却又失去了原有排他性与防御本能的状态。如同被搅浑的湖水，杂质泛起，本质显露。”
他模拟出一道温和却无形的力量，如同细密的丝网，悄然渗入那紊乱的气运光团中，开始缓慢地、有选择地引导、分离、汲取其中相对纯粹的那部分能量。“此时再行引导、汲取，方是润物无声，顺势而为。所得之气运，因其处于‘无主’般的混乱状态，反噬最弱，且更易剔除其中混杂的个人意志与负面情绪，炼化之后，更为精纯温顺，也更易被自身大道所掌控、融合，几无后患。”
这便是他的道，他的行事准则。善于布局，引动大势，借助规则本身的力量达成目的。于无声处听惊雷，于纷繁混乱的棋局中，精准攫取自己所需的那一部分，整个过程仿佛自然演化，不沾多少烟火气，更少因果牵连。
“哼，说得好听，一套一套的。”姬明月撇了撇红唇，脸上那点不服气虽然淡了些，但嘴上却不肯轻易认输，“归根结底，不就是嫌直接动手抢夺不够优雅，不符合你沈大仙帝算无遗策、执棋众生的格调嘛！非得绕个弯子，显得自己道行高深似的。”
她嘴上虽在吐槽，但眼神深处，却也不得不承认，沈无争这番关于气运特性、因果牵连、长远利弊的分析，确实鞭辟入里，直指大道本源。他并非畏惧强行夺取的力量消耗，而是权衡之后，选择了对他而言性价比更高、隐患更小的方式。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和深谋远虑，正是他可怕之处，亦是她暗自有些欣赏的地方。只是她天性更喜直接明快，对于这种需要耐心布局、弯弯绕绕的算计，总觉得不够痛快淋漓。
她眼波流转，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脸上重新绽开笑容，那笑容如同云破月出，瞬间驱散了方才那点争辩带来的微妙紧绷感。
“既然你我各执一词，理念不同，光在这里耍嘴皮子争辩，也是空谈，是假把式。”她笑吟吟地看着沈无争，语气变得活跃起来，“不若……我们之后找个合适的目标，试验一下我的法子，如何？”
她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仿佛找到了一个极有趣的新游戏：“就找个不那么起眼，不至于牵动太大因果，但又身负清晰、可辨识气运的小家伙，让我直接出手，以雷霆手段夺取其一身气运！然后你再亲眼看看，我以独门秘法，能否将这强取而来的气运顺利炼化、提纯，最终的效果究竟如何？”
她伸出纤指，带着几分挑衅，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证明自己的意味，在空中虚点：“我们打个赌如何？若我炼化之后，效果不如你意，证明你这润物无声之法确实高明，那以后类似的事情，我都听你的安排，绝无二话！”她顿了顿，下巴微扬，“但若效果尚可，甚至出乎你的预料，证明我这笨办法在某些情况下也并非一无是处，那你以后也得承认，我这直来直去的路子，有时也挺管用！不能再动不动就说我莽撞、不计后果！”
她这番话，看似是为了争个高下，证明自己的道更佳，但细细品味，那语气中蕴含的情绪，却并非真正的争强好胜。更像是一种不想在眼前这位互相攀比、斗了百年的同伴面前，显得自己的道全然落于下风、毫无价值的微妙心态。是一种带着些许倔强的、希望得到认可的表现。
沈无争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掠过她在云海星辉映照下更显明媚灵动、顾盼生辉的容颜，掠过她那如同蕴藏着星辰大海、此刻正闪烁着熠熠光彩与一丝隐晦期待的眸子。他那古井无波、仿佛万古寒冰的心湖，在这一刻，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淡、几乎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涟漪。
以他的智慧，自然一眼便看穿了她那点并非纯粹为了比较道法优劣的小心思。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漫长的修行岁月中，与他论道、争辩、乃至敌对者不知凡几，但如她这般，带着几分娇嗔、几分不服、又藏着些许想要靠近和证明意味的争执，却是从始至终只有她姬明月一人。这种体验，倒是不令人排斥。
云海在他身边无声流淌，星辰之光柔和地洒落。片刻的沉默后，就在姬明月以为他会如同往常处理无数事务般，淡漠地以“多此一举”或“毫无意义”为由拒绝时，沈无争却微微颔首。
“可。”
只有一个字，简单，干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应允。
姬明月先是一愣，红唇微张，显然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随即，那愣神便化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得逞意味的灿烂笑容，仿佛积蓄已久的阳光骤然穿透云层，瞬间照亮了这片清冷神秘的云海仙境。“那就这么说定了！愿赌服输，可不许反悔！”她兴致勃勃，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成功证明的那一刻，立刻就要起身，摩拳擦掌，“我这就去下界转转，找个合适的幸运儿！”
“不急。”沈无争出声，语气依旧是他特有的平淡，但若细辨，似乎比往常少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耐心，“气运之子，虽非凤毛麟角，却也并非随处可见之凡物。需寻其气运勃发、与天地交感最为清晰强烈之时动手，方能最大程度展现其气运本质，便于你后续完整夺取，亦能更直观地验证你秘法炼化之成效。”
他这番话，已然超出了简单应允的范畴，更像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指点与提醒。是在告诉她，即便是“强取”，也需讲究时机与火候，并非真的可以全然不顾规则，蛮干硬来。
姬明月眨了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心中那点异样的、因他应允和指点而泛起的涟漪又清晰了一分。她哼了一声，故作傲娇地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掩饰住心底那一丝莫名的雀跃：“知道啦！啰嗦！本仙子又不是不懂这些浅显道理！那就……等你找到合适的目标，通知我一声再说！”
她重新坐稳，端起那杯一直把玩的道韵清茶，这一次，轻轻抿了一口，眉眼弯弯，显然心情极佳。
沈无争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下方那浩瀚无垠、生灵亿万的修真大地。他磅礴如星海的神识，如同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精密大网，开始悄然铺开，越过山川河岳，掠过城池宗门，细致而耐心地搜寻着那个符合他们赌约条件的特定目标——一个身负清晰气运，却又不起眼，足以承担这次试验后果的人。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无数次独自推演天机、布局落子不同，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正叽叽喳喳讨论着哪种气运属性可能更好炼化、对实验成果充满期待的共同参与者。
云海之上，亘古不变的清风徐徐拂过，带来远处星辉特有的、冰凉而纯净的气息。两人之间，那因理念不同而产生的微妙争执，似乎并未拉远彼此的距离，反而在这种独特的、以“打赌”为形式的互动中，悄然滋生了一丝不同于万古孤寂的生气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