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崔五的声音剧烈的颤抖着,带着不可置信的调子。他那双布满厚茧的手,轻轻的抚上了那件旧棉袄。“宝儿的棉袄……是那年冬天,我用攒了下的工钱,特意带她去省城买的……还在相馆里拍了这张照片……”
话音未落,这个平日里魁梧健壮的汉子,竟像个孩子一般将棉袄紧紧的搂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充满了刻骨的思念,瞬间惊动了周围的每一个人。
其他教员也纷纷停下动作,愕然的望过来。远处巡逻的日本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快步走来,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哭什么哭?!”
那个先前尖嘴猴腮的男教员,此刻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他似乎仍然不死心,一把从崔五的手中抢过那张旧照片,仔细的与眼前这件棉袄进行比对。
几秒后,他脸上的质疑渐渐被一种尴尬所取代。事实摆在眼前,他干咳了一声,讪讪的将照片塞回崔五手里,转而面向围过来的日本兵和其他教员,主动打起了圆场,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没事没事……都是误会!崔教员他这是一时睹物思人,没控制住情绪……大家散了吧,没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主动驱散围观的人群,并殷勤的将日本兵拉到一旁解释了几句。日本兵狐疑的扫了一眼哭得几乎瘫软的崔五和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的杰西卡,似乎觉得为了这点小事不值得深究,最终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人群渐渐散去,操场上只剩下以及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崔五和心情沉重的杰西卡。
又过了一会儿,崔五哭声才慢慢平息,他用粗糙的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向杰西卡时,眼神里的悲伤尚未完全褪去,却已多了一层的清醒。
“同志,”他的声音因痛哭而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冷静“有什么事?是组织上有新指令了?”
杰西卡立刻上前一步,飞快的说道:“是。得到内线紧急情报,日军近期在你们原定行动的铁路沿线设下了大量埋伏,伪装成了常规巡逻。傍晚的破坏铁轨行动必须立刻取消!否则必定全军覆没!”
崔五的眼神骤然一凛,重重点了点头:“明白了,谢谢同志冒险传来消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这里太危险,不宜久留。消息既已送到,你快走吧。”
“好。”杰西卡点头,目光落在他怀中那件旧棉袄上,“这棉袄……”
崔五一愣,脸上露出一丝困惑:“这……不是组织上安排你带给我的吗?”
“不是。”杰西卡摇摇头解释道,“这是一位好心的大娘,看我昨天穿得单薄,怕我冻着,临时借给我御寒的。我答应过要完好无损地还给她。”
崔五闻言,急忙追问道:“那位大娘……她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大概这么高,有点胖,嘴角这边有颗痣?”他用手在嘴角比划了一下。
杰西卡仔细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对,就是她。”
“那是宝儿她娘……”崔五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她还好吗?”
“她人很好,也很善良,”杰西卡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忍,“只是……听她说,她丈夫,因为……他们女儿的事,去找日本人理论,被……被割了舌头……”
“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畜生!禽兽不如!”崔五的眼睛瞬间充血通红,“真该把他们千刀万剐!老子加入组织,豁出这条命跟他们干,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给宝儿报仇,给千千万万个被害的同胞报仇!”
他猛地喘了几口粗气,努力压下那沸腾的情绪。他指了指刚才那个男教员离开的方向,解释道:“刚才那个杂碎,和我是一个村出来的泼皮无赖!日本人打过来,他第一个去当了汉奸!靠着舔日本人的鞋底,才在学校里混了个差事,专门盯着我们!要不是他当年亲眼见过我送宝儿这件棉袄,今天这事,他绝不会这么轻易罢休……看来,是宝儿在天有灵,冥冥之中又救了我一命……”
杰西卡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低声道:“是的。甚至可能因为我是来救你的,所以她连我也一起保护了吧。在冥冥之中,爱她的人,她会一直守护着的。”
崔五用力点了点头,将那件棉袄再次紧紧抱在胸前,声音坚定道:“这棉袄……就留在我这儿吧。如果还回去,反而会引起那个汉奸的怀疑……也给我,留个念想。以后若有机会,我会亲自去找大娘,跟她解释清楚的。”
杰西卡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了这里。
走到镇小学的大门口,杰西卡意外地发现,周宪那辆黑色的老式轿车竟然还静静地停在原地,没有离开。
她一出现,车门立刻被推开,周宪几乎是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她面前,下意识的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胳膊仔细查看她是否安然无恙,却被杰西卡敏捷的侧身躲开了。
“嫂子,你可算出来了!”坐在副驾驶的小孙也探出脑袋,长长舒了一口气,高兴的喊道,“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哥他真就要冲进去找你了!”
杰西卡瞥了一眼周宪那副紧张的样子,又看了看突然变得如此会说话的小孙,心里立刻明白了,这一看就是周宪事先教好的台词,给他当僚机用的。
“少来这套,”她没好气地打断,“他怎么冲进去?这地方是他说进就能进的?”
“我们有报社的记者证啊!”小孙立刻挺起胸膛,一脸自豪地解释道,“这镇里边大大小小的地方,上到商会警局,下到工厂学校,就没有我俩不能采访的地儿!这可是战时特许的采访权!”
“哦,了不起呗。”杰西卡悻悻的回了一句,拉开车门坐回后排。
“那是自然!”周宪也跟着坐回驾驶座,脸上恢复了那种带着点臭屁的自信笑容,甚至得意地拍了拍方向盘,仿佛在炫耀他的座驾,“这古镇里,就没有我俩不知道的事,跑不通的路!做我的老婆,别的不敢说,在这槐驿地界上,安全和便利绝对是一等一的!”
看着他这副毫不谦虚的样子,杰西卡突然觉得这种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熟悉感,很像她认识的某个人……但那个名字到了嘴边,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只好无奈的任他在那里自我感觉良好。
“接下来去哪?”周宪发动了车子,回头问道。
“去报社。你答应我的,过去三个月的《槐驿晚报》。”杰西卡提醒道。
“好嘞!”周宪爽快的应道,一脚油门,车子朝着报社方向驶去,“正好,也让我那帮同事们都开开眼,见识见识我的这位貌若天仙的美娇妻!”
“未!婚!”杰西卡再次咬牙切齿的强调。
车子很快开到报社所在的那条街道,停下来后。杰西卡却完全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周宪不解,回过头问道:“怎么不上楼?上去坐坐吧,我正好把合订本找出来拿给你。”
“我才不上去……”杰西卡摇头道,“你上去取下来给我就行。”
她一眼看穿周宪那点小心思了,无非是想趁机在同事面前炫耀一番,她岂能让他轻易得逞?
“别啊……”周宪立刻换上一副可怜的表情,“就上去坐一小会儿,给我长长面子好不好?我求你了……”
“周先生,”杰西卡抱着手臂,开始用言语敲打他,“我有义务提醒您,作为受过新式教育、追求独立自主的女性,我并不是您的附属品或者用来炫耀的战利品。我凭什么要为了满足您个人的虚荣心,而委屈自己,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噎得周宪哑口无言,只好举手投降:“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你有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就在车上等着吧,外面风大,冷。”
说着,他和小孙一起下了车,快步走进了报社大楼。
杰西卡透过车窗,看着他们消失在门洞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终于得以片刻宁静,来整理脑海中纷乱复杂的线索和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