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顾铭的声音响起,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和疲惫。
他的语调很平,没有命令的强硬,却也没有丝毫的温度。
顾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和对这声音的服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用颤抖的双臂撑起上半身。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冰冷的亭柱,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才让他找回一丝脚踏实地的感觉。
但他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兄长的脸,更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顾铭沉默地看着他摇摇欲坠地站稳,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脚步略显沉重地重新走向湖心那座白石凉亭。
他走到石桌旁,弯腰,默默地、动作有些迟滞地,将之前摔碎在地上的茶杯碎片,一块一块地拾起。
然后,他走到亭边,手臂一扬,将那一捧碎片连同上面沾染的、属于他和弟弟的血迹,一起抛入了波光粼粼的湖水中。
噗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碎片沉入水底,只留下一圈圈迅速扩散又消失的涟漪。
顾铭回到石桌旁,用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桌上还有一套完好的白瓷茶具。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他指了指石桌对面那张空着的石凳,声音依旧是那种带着疲惫的沙哑,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缓和:“坐。”
顾渊扶着亭柱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依旧低着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挪动着脚步,走到石凳边。
他没有立刻坐下,身体依旧紧绷着。
顾铭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沉默片刻。
终于,顾铭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审视后的平静:“说说吧。”
他顿了顿,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这次回来干什么?”他看向顾渊:“我可不相信,你出去这么久,这次跑回来,就只是为了跪在这里,说几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清醒。
顾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扶着亭柱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石缝里。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敢直视兄长的眼睛,那里面承载了太多他无法承受的痛苦和失望。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微风拂过桃林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异能破空声。
“哥……”顾渊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破碎而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回来……是想……”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祭拜一下父母。”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铭刚刚端起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杯中的茶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溅出几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背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祭拜父母?”顾铭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那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再次点燃!他猛地抬眼,看向顾渊!
“你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你背弃了他们的心血!你……”愤怒的话语冲口而出,他几乎要再次拍桌而起!
然而,就在这情绪即将失控爆发的临界点,顾铭的目光落在了顾渊的脸上——那张因恐惧而惨白、因愧疚而扭曲、写满了卑微和痛苦的脸。
顾渊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的气息,像是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看着弟弟这副模样,顾铭胸腔里的怒火,被硬生生地掐灭了。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腮边的肌肉因强行压抑而绷得死紧,甚至微微抽搐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粗重而颤抖,他端起茶杯,将里面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唉……”一声长长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沉重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无力。
顾铭放下空杯,目光从顾渊身上移开,投向凉亭外那片在风中摇曳的桃林,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和遥远。
“估计……爸妈……也想看看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父母的思念,有对弟弟的恨铁不成钢,还有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妥协。
“一会……我和你一起去。”这几乎是某种变相的、极其艰难的“许可”。
允许这个辜负了一切的儿子,去面对他亏欠最深的亡者。
顾渊猛地抬起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顾铭,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泪水瞬间汹涌而出。
那双眼睛——那双承载着父母牺牲、此刻盈满泪水、充满震惊、愧疚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自己的兄长。
“哥……”顾渊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失语,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字,“哥……”他向前踉跄了一步,似乎想要靠近,却又在兄长那眼神下,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不许哭!爸妈留给你的眼睛不是让你在这里哭的!”顾铭喝道。
顾铭的目光与弟弟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对视着。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卸下重负般的疲惫,抬起手,指向对面的石凳。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极其微弱的缓和。
“没事……都过去了。”顾铭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我气也消了。”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在顾渊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有释然,也有一种深埋的、无法言说的痛楚。
“就……原谅你了。”
“坐下聊。”顾铭再次说道,语气比之前平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
他提起紫砂壶,滚烫的水流注入另一只干净的瓷杯,清澈的茶汤散发出袅袅清香。
他将那杯新倒的茶,轻轻推到了石桌对面,顾渊的面前。
顾渊看着那杯被推到面前的、冒着热气的清茶,又看了看兄长那只布满伤痕、刚刚为自己倒茶的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郑重,终于坐了下来。
茶香袅袅,在两人之间升腾,试图弥合那道巨大的、无形的裂痕。
顾铭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立刻喝。
他的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和怅惘。
“顾渊,”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重。
“爹娘……在你十岁那年,就走了。”“他们走得太急……留下这偌大的天玄殿,留下我们两个……相差四岁的孩子。”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坐在对面、捧着茶杯、依旧低垂着头的顾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你十一岁……也离开了‘天玄殿’……”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艰涩,“……离开了我。”顾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微苦的茶汤滑过喉咙,却无法冲淡那弥漫在胸口的苦涩回忆。
“我记得……你走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你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站在殿门口,浑身都湿透了,我问你要去哪里……你说……”顾铭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像是在嘲弄着什么,
“……你要去学武。你说你要成为强大的异能异能者,你说只有自己足够强,才能保护天玄殿,才能……对得起爹娘的眼睛。”
顾铭的目光锐利起来,看向顾渊:“你说,你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力量,你说,经营算计非你所长,你要走一条不同的路。”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被岁月风干却依旧锋利的质疑,“现在,三年过去了。”
顾铭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定着顾渊低垂的脸,不容他有丝毫闪躲。
“告诉我,”顾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威严和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渺茫的期待。
“你这三年……过得如何?”
“你……找到了吗?”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刺向顾渊,“找到你所谓的……强大的力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