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祈安在睡意朦胧间,只觉脸颊传来一阵细密的痒意,扰人清眠。
她无意识地抬手拂开,那触感却仍依依不饶地贴附上来。
于是梦中便见着了幼时慈幼局里那只黄毛小狗,摇着尾巴,咧着舌头,扑上来舔人。
奇了怪了,今日这小家伙还黏起人来了?
嗯?
怎的还学会咬人了……
祈安下意识反口咬了回去,力道没个轻重,随即听得一声抽气。正是这声轻呼,将她从梦境里彻底拽了出来。
睁眼便见褚琰正用指腹轻拭唇角,眸中含笑,意味深长地看过来:“卿卿这是……梦到什么了?”
“梦见……”祈安眨了眨眼,抿唇一笑,梦见你变成狗了。
这话是可以说的吗?
算了吧,某人听了怕是要趁机“咬”回来。
“梦见珍馐美馔了,”她答得理直气壮,反倒质问起来,“倒是你,为何扰人清梦?”
褚琰气极反笑:“你倒先怪起我来了?莫非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昨夜是谁千叮万嘱,定要我唤她起身,生怕误了时辰的?”
什么日子?
想起来了,再过两月便是除夕,依着宫中旧例,年前须裁制新衣。皇室女眷的衣裳几乎都由鎏金阁承办,由阁主林舒绾亲自入各府中丈量体寸,而今日正到了肃王府。
定下的时辰是巳时正,尚算宽裕,可她早料到经过昨夜那般折腾,今晨定然难起。为免误事,昨夜入睡前便特意叮嘱了褚琰,定要记得唤她起身。
可昨夜实在歇得太晚,身子又酸软得厉害,此刻她是真真不想起啊,想要耍赖。
她一把拉起锦被蒙住头,声音闷闷地传出:“就是起不来……如何是好?”
褚琰替她将被子拉下些许,露出口鼻:“那便再歇歇,我命人去将时辰往后延一延。”
祈安闻言睁开眼,摇了摇头:“罢了,早先定下的时辰,临时改动总归不妥。”
瞧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再想想自己浑身的酸软,祈安越看越气,同样折腾到深夜,凭什么只有她一人累成这样?
“都怪你!”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明知今日有正事,还那般……不知节制。”
越说兴头越上来,干脆握成拳头锤他一记,“就怪你。”
“嗯,是为夫的错。”
见他认错,祈安心头那点小得意悄悄冒了头,眼巴巴等着他再说些顺耳的话来哄她。
谁知他话锋一转:“不过……昨夜是谁双腿缠着为夫不肯松开?我本欲体谅卿卿,想着适时而止,是不是你哼哼唧唧不肯的?说起来这事……”
祈安猛地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了!”
什么体谅!
分明就是他存了坏心,哪有人在那种事上半途而止的?分明是故意诱她说出那句“继续”,如今倒把锅全推到她身上,坏得很!
她就知道,指望这张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才是痴心妄想。
指腹轻抚她绯红的脸颊,褚琰终是低笑出声,见好就收:“好了,都是为夫的错。为表歉意,今日便罚我伺候夫人洗漱更衣,可好?”
祈安这才微扬下巴,勉勉强强地应了声:“这还差不多。”
……
行至前厅,祈安却见着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属下见过王妃。”
“俞大夫不必多礼。”
见他似已在此等候多时,祈安不免心生疑惑:“俞大夫在此是……?”
俞凤飞恭声回道:“回王妃的话,属下在等一人。”
二人话音未落,外间便传来动静,是林舒绾已至。
但见她款步而入,见到祈安便上前从容见礼:“民女林舒绾,见过王妃。”
“林阁主请起,今日有劳了。”祈安虚扶一礼。
林舒绾直身浅笑:“王妃言重了,此乃民女分内之事。”
俞凤飞就在此时缓步上前。
林舒绾在瞥见他的瞬间,面色骤然一凝,身形僵住,贝齿咬紧,眼底翻涌起清晰的怒意。
但她很快压下情绪,别开视线,对祈安欠身道:“王妃,请移步内间,可以开始了。”
祈安察觉到二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却只作不觉,颔首应下。
正当她们转身欲行时,俞凤飞却出声唤住:“林小姐……”
话音未落便被林舒绾冷声截断:“我与俞大夫之间,无话可说。”
俞凤飞却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几乎卑微的恳求:“让我去看看她,可好?”
林舒绾猛地转头,眼底寒冰骤结,“你没资格在我面前提她,我也不会让你见她。”
拂袖转身而去,不给他半点机会。
祈安看着林舒绾决绝的背影,又瞥见俞凤飞黯然神伤的模样,很明显,这二人必有旧怨……
来到内室,林舒绾已候在其中。
见祈安进来,她即刻敛衽一礼,神色已恢复如常:“方才在前厅失仪,还望王妃见谅。”
“无妨。”祈安有意将方才的插曲揭过,“我们开始吧。”
林舒绾颔首,开启随身匣盒取出软尺,娴熟地为她量取衣长。
室内一时静谧,只余布料窸窣之声。
待记下尺寸,林舒绾忽而笑着打破沉寂:“王妃可愿与民女闲谈几句?这般静着,倒叫人有些不自在了。”
好直白的提议,祈安微微一怔,随即莞尔:“阁主想聊些什么?”
“嗯……”林舒绾略作思忖,眼波流转,“王妃想必对民女也有些好奇?不如你来问,我来答……包括方才前厅那人。”
祈安看出她的倾诉之意,略作思忖,便试探着问出心中首个疑惑:“鎏金阁那条男子止步的规矩,可是因他而立?”
林舒绾闻言轻笑,记罢衣长又执尺量袖:“王妃倒是爽利,一开口便直入正题。”
“可以说么?”
“自然可以,”她指尖轻绕软尺,神色坦然,“这些并非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辛,我很乐意能与王妃说道。”
她边量着尺寸,边娓娓道来:“这条规矩,确有一半是因他而立。至于缘由……便不得不牵扯到一个人了。”
一个人?
祈安心念微动——想必就是方才他们提及的那个“她”。
林舒绾似看出她心中所想,轻声道:“那是我姐姐。此事……容我稍后再细说,现在尚未做好准备。”
“至于其他缘由,”林舒绾执尺为她量取腰围,唇边掠过一丝讥诮,“纯粹是因我看不惯这世间的男子,尤其是京都这些权贵。”
她语气渐沉:“仗着家世显赫便三妻四妾,后宅女子多如过江之鲫,却还在不断纳新,仿佛妻妾成群便是他们本事的佐证。”
“浓情时什么海誓山盟都敢许,新鲜劲儿一过,便弃如敝履。”
尺子轻轻收紧,她记下上面的刻度,“多少女子被困在深宅大院里,整日争风吃醋。可谁又真心愿意做这等事?不过是为了在那方天地里,争一口喘息之气罢了。”
“从前在家帮父亲打理铺子时,常见那些男子频频光顾。”林舒绾量至肩宽,语带讽意,“只是他们身侧的女子,却是常换常新。今日带这位,明日携那位,倒像是按心情挑选物件似的。”
她继续道:“受宠的便得来裁新衣,选的还尽是男子自己喜欢的式样,而那些女子……大多低眉顺目,由着他们摆布,鲜少能按自己的心意挑选。”
软尺轻轻滑过衣料,她声音低了几分:“她们明明在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见得多了,自然分辨得出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强颜欢笑。”
她俯身量取袖口宽度,语气笃定:“那时我便立誓,定要亲手创办一家衣阁,将它经营得风生水起。还要立下铁规——男子不得入内。”
记好数据,她直起身,眸光清亮:“既免了看那些虚情假意的场面污了眼,也能让女子们随心挑选衣饰,不必仰人鼻息、曲意逢迎。穿衣打扮,原该是为取悦自己。”
她将工具一一收整入匣,含笑看向祈安:“这,便是鎏金阁立下那规矩的另一半缘由了。”
祈安听完这番讲述,心下不由钦佩,她既有敢想敢为的魄力,也有将事业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的能力,实在了得。
不过她心念一转,生出个疑问:“那王爷为何不在禁令之列?”
林舒绾想了想,回答:“其一,我初至京都人地生疏,若想尽快站稳脚跟,必得寻个有力的倚仗。铺子做大后更是如此——这京都就是个虎狼窝,眼红的人多了,若没个靠山,只怕早晚被人吞得骨头都不剩。王爷与我各取所需,皆有所谋,他是当时的最佳人选。”
说着,她眼中闪过狡黠:“其二嘛,也是最要紧的一点——王爷他不近女色。”
“起初我还当是传言,特意设局试探过呢。”
听到此处,祈安不由挑眉,顿时来了兴致。
“王妃您瞧,”林舒绾轻抚脸颊,眼波流转,“我这容貌,总当得起一句美人吧?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祈安仔细端详——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确实当得起明艳动人四字,便含笑颔首。
“可您猜怎么着?”林舒绾撇撇嘴,“王爷的眼睛像是被糊了纸!非但不解风情,还将我当作别有用心之徒,险些将我给抓了。”
说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噗嗤笑道,“起初我还疑心他是装的,后来往来多了才发现,这人从大事到小节,处处都与那些纨绔子弟不同。”
她轻叹一声:“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她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最终选了他。否则,纵使他权势滔天,能助我日进斗金,我也是不屑与之为伍的。”
说到此处,她后知后觉提起心来,试探问道:“王妃,我这样议论王爷……您不会转头就告诉他吧?”
祈安好笑道:“自然不会。阁主快人快语,性情真挚,我欣赏还来不及。”
林舒绾这才放下心来,索性放开说道:“不瞒您说,当初听闻王爷要成亲,我是真真捏了把汗,就怕他也会变成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庸常男子。”
祈安不禁追问:“若他当真变成那般,你待如何?”
林舒绾蹙眉思忖片刻,“若王妃不是你,我或许好能睁只眼闭只眼。但既然是你,我便万万不能了。”
“这是为何?”祈安讶然,“有何不同吗?”
“自然大不相同,”林舒绾嫣然一笑,眸光粲粲,“因为,我真心喜欢王妃呀。”
祈安闻言一怔,再次被她的直白打动。
林舒绾展颜一笑:“我这人向来爱憎分明,既觉着投缘,心里便自然要偏着王妃几分。”
她神色郑重,如同立誓:“若他日王爷也行那蓄婢纳妾之事,辜负了您,那便是踩了我的底线。届时即便撕破脸皮,不要他这靠山,我也绝不容他再踏进鎏金阁半步。”
“这是我的规矩!”
祈安颇感意外。
许是商人天性使然,平日相处时,总能感受到她那份精于算计的敏锐,可此刻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又让人窥见了她骨子里的赤诚与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