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市区,穿过逐渐稀疏的楼宇,向着城郊驶去。
夕阳的余晖将天际线染成一片壮丽的橙红与金紫,云层被镶上灿烂的金边,光线变得醇厚而温柔,透过车窗,在车内投下长长的光影。
夏南希坐在许昊身边,已经洗去了泪痕,重新补了淡妆,但眼睛还有些微红。
她换下了那双高跟鞋,脚上是一双干净的白色平底鞋。
她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膝上,目光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神情有些恍惚,又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
许昊也换了衣服。
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里面是少穿的黑色衬衫,没打领带,领口松开了第一颗纽扣。
这身打扮让他少了些平日商务场合的凌厉,多了几分沉静与内敛的郑重。
他同样沉默着,偶尔瞥一眼身侧的夏南希,眼神复杂。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窗外模糊的风声。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此行无关商业,无关算计,只关乎一段即将被告慰的过往,和一份需要被见证的承诺。
墓园坐落在城郊一处静谧的山坡上,环境清幽,松柏苍翠。
当车子缓缓停下时,太阳已经有大半没入了远山之后,只剩下小半个火红的圆轮悬在天边,将西面的天空烧得一片通红,而东面的天际已然泛起了深沉的靛蓝色。
暮色四合,天地间弥漫着一种庄严而哀婉的宁静。
夏南希推开车门,傍晚微凉的风立刻拂面而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力量,然后看向许昊。
许昊也下了车,对司机做了个等待的手势,然后走到夏南希身边。
“带路吧。”
他声音不高。
夏南希点点头,转身,沿着熟悉的、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向墓园深处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许昊落后她半步,安静地跟着。
暮色中的墓园格外寂静,只有归巢的鸟儿偶尔发出几声短促的啼鸣。
一排排墓碑在渐暗的天光下静默矗立,如同无数沉睡的灵魂。
夕阳的残晖透过松柏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不断移动的光斑,将夏南希的裙摆和许昊深色的西装染上跳跃的金色。
夏南希的父母合葬在墓园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台上,这里视野很好,可以俯瞰远处的城市轮廓和蜿蜒的河流。
墓碑是用上好的黑色大理石制成的,简洁而大气,上面镌刻着父母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有一张小小的、镶嵌在石材里的陶瓷合照。
照片里,夏父儒雅温和,夏母美丽端庄,两人依偎着,笑容幸福。
夏南希在墓碑前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她看着那熟悉的照片,看着墓碑上冰冷的名字和日期,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三年了,她来过无数次,每次来,心里都堵着巨石,压着血海深仇和无尽的委屈。
而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正好斜斜地打在墓碑的照片上,将那两张含笑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温暖。
许昊也停下了脚步,站在她斜后方,目光扫过墓碑,又落回夏南希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安慰,只是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给予她消化情绪和准备言语的时间。
良久,夏南希才缓缓上前一步,更近地站在墓碑前。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却极其轻柔地抚过墓碑上父母的名字,从父亲的,到母亲的。
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爸,妈……”
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我来看你们了。”
话一出口,眼泪就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但她用力眨了眨眼,硬生生逼了回去。
今天,她不是来哭诉的。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稳了一些,
“夏东海……他今天上午,被警察带走了。关于……关于那场车祸,警方已经拿到了新的线索,他跑不掉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向父母传递着这个迟来的、却至关重要的信息。
“还有,咱们家的公司,被坏人抢走的东西……很快,很快就能拿回来了。荣志明……他不敢不还。我遇到了……遇到了很好、很厉害的人帮我。”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许昊。
许昊迎着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沉静而肯定。
夏南希得到了鼓励,转回头,继续对着墓碑说道:
“爸,妈,你们放心。我不会再让夏氏倒下。我会把它重新建起来,建得比原来更好。我不会……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我们夏家了。”
她的语气从最初的哽咽,渐渐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破土重生般的锐气。
三年积压的委屈、恐惧、不甘,在这一刻,在对父母亡灵的面前,化作了最庄重的誓言。
夕阳彻底沉没,最后一丝天光被大地吞噬。暮色转为沉沉的夜色,天边只剩下一抹暗淡的紫红。
墓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将墓碑和伫立的人影笼罩其中。
晚风更凉了,吹动夏南希披散的长发和单薄的羊绒开衫。
她下意识地抱了抱自己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许昊,动了。
他走上前,与夏南希并肩站在墓碑前。
他没有看夏南希,而是将目光投向墓碑上那对微笑着的夫妇,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然后,在夏南希怔怔的目光中,许昊脱下那件质地上乘的深色西装外套,手臂绕过她的身后,将还带着他体温的外套,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披在了她微微发颤的肩上。
宽大厚重的西装外套瞬间将她娇小的身躯包裹,驱散了夜风的寒意,也带来了他独有的、清冽而沉稳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声却坚实的拥抱。
许昊为她拢了拢衣襟,确保外套不会滑落。
他的动作并不算特别温柔,却异常仔细。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墓碑,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墓园里,清晰得如同磐石落地,一字一句,敲进夏南希的耳膜,也仿佛要穿透冰冷的石碑,传递给长眠地下的灵魂:
“叔叔,阿姨。”
他用了最寻常、却也最显亲近的称呼。
“我是许昊。”
简单的自我介绍,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南希她,很聪明,也很坚强。这三年来,她不容易。”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给予这份承诺更重的分量。
“以前的事,欺负过她的人,该付出的代价,一个都不会少。夏家的东西,我会看着她,一样一样拿回来。”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至于以后……”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已经泪流满面、却紧紧攥着他西装衣襟的夏南希。
夜色和路灯的光晕下,她仰着脸看他,泪眼婆娑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充满了全然的依赖与信任。
许昊重新看向墓碑,声音比刚才更沉静,也更坚定,缓缓地,说出了那句最终的、也是最重要的承诺:
“我会照顾好她。你们,放心。”
“我会照顾好她。”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誓言,只是这最朴实无华的六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能给出的、最郑重其事的诚意。
这不是商业协议上的条款,不是利益交换的承诺,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对父母,关于他们珍爱女儿未来安危与幸福的,最直接的保证。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呼啸。
墓园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虫鸣,和夏南希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细微的抽泣声。
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或委屈的泪水,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温暖、安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冲击到灵魂深处的释放。
她感觉肩上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沉重而温暖,仿佛是他将一部分力量和责任,直接赋予了她。
许昊说完,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再看夏南希。
他对着墓碑,微微颔首,算是最后的致意。
然后,他转过身,很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夏南希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带着她,缓缓离开了墓碑前。
夏南希顺从地靠在他身侧,一只手紧紧抓着他披在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揽着自己肩膀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在情绪洪流中唯一的浮木。
两人沿着来时的青石板小径,在昏黄路灯的指引下,慢慢向墓园外走去。
夏南希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更多的重量倚靠在许昊身上,汲取着他带来的温暖和力量。
许昊也没有说话,只是揽着她,步伐沉稳。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星空在头顶隐约浮现。
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从此密不可分。
坐回车里,温暖的气息重新包裹上来。
夏南希依旧披着许昊的西装外套,没有脱下来的意思。
她靠在椅背上,眼睛还有些红肿,但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只是眼神有些空茫,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震撼的一幕里。
许昊吩咐司机开车,然后也靠进座椅,闭上了眼睛,似乎也有些疲惫。
车子平稳地驶向灯火通明的城市。
夏南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属于许昊的西装,指尖摩挲着细腻昂贵的面料。
“许昊。”
她忽然轻声唤道。
“嗯?”
许昊没有睁眼。
“……谢谢。”
千言万语,最终又只化作这两个字。
但其中的分量,彼此心知肚明。
许昊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车厢内再次陷入安静,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密而温暖的联系,已经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牢固而清晰。
许昊的那句“我会照顾好她”的承诺出口的瞬间,或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这不仅仅是对逝者的交代,也不仅仅是对夏南希的庇护,更像是一种……对自己内心某种悄然变化的情感的,无声确认与接纳。
夜色深沉,前路漫长。
但至少此刻,归途有灯,身侧有人,肩上……有他给予的、沉甸甸的温暖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