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光熹微。
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鱼贯而入,走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之巅的太和殿。
往日的早朝,官员们三三两两,总会低声交谈几句,或拉拢关系,或试探口风。
但今日,从宫门到殿前,长长的丹陛之上,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目不斜视,脚步匆匆。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心照不宣的恐惧与忐忑。
那些昨夜在郭府被点到名的官员,个个面如死灰,眼神躲闪,如同已经走在黄泉路上的囚徒。
而那些置身事外的人,则不动声色,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当百官在殿内按官阶站定,一声尖细的“陛下驾到”响起。
龙袍曳地,君夜离缓步踏上丹陛,落座于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
他今日没有戴冠冕,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衬得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愈发显得冷峻逼人。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
那目光所及之处,官员们纷纷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众卿,平身。”
君夜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而,他并没有让福安说“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惯例开场白。
大殿之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朝会,注定不会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君夜离不开口,便无人敢动。
这种无声的压迫,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加令人窒息。
终于,就在一些年迈的官员几乎要站立不稳之时,君夜离缓缓开口了。
“朕,昨夜听闻了一些事。”
他的声音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郭太傅寿宴,据闻,很是热闹。”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几位同样参加了宴会的宗室亲王。
“诸位,可有此事?”
被点名的几位亲王心中一凛,连忙出列:“回陛下,确有此事。”
“那么,”
君夜离的目光,缓缓移向下方百官。
“朕还听说,郭太傅酒后,说了许多惊世骇俗之言。不仅自承构陷忠良,还攀咬出朝中多位同僚,贪赃枉法,罪恶滔天。”
“可有此事?”
整个太和殿,落针可闻。
人群中,吏部侍郎刘康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的朝服,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像针一样扎人。
他想起了昨夜那个戴着鬼面的身影,想起了那份足以让他家破人亡的卷宗,以及那句“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退,是万丈深渊。
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紧紧攥着藏在袖中的账本,指甲深陷掌心,那刺痛让他获得了片刻的清醒。
“扑通!”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刘康踉跄出列,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陛下!”
他一开口,便已是泣不成声,整个人匍匐在地,额头死死地磕在地上。
“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这一声悲鸣,正式拉开了审判的大幕。
君夜离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说。”
“是!”
刘康如蒙大赦,从袖中哆哆嗦嗦地掏出那本早已被汗水浸湿的账册,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郭太傅所言,句句属实!”
“臣…臣三年前,确实受他指使,强占了城南王姓商户的田产,逼得……逼得王家家主投井自尽。”
他每说一个字,殿内百官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自首了!
刘康竟然真的当朝自首了?
然而,刘康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明白了,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但臣…臣也是被逼无奈啊!”
他猛地抬起头,涕泗横流,脸上写满了恐惧与悔恨。
“郭成他……他拿我夫人的娘家要挟臣,他说若臣不听他的,他便要上奏,参我小舅子贩卖私盐,让我岳家满门抄斩!臣…臣一时糊涂,这才…这才铸成大错。”
“这是郭成这些年来,与臣往来的密信,还有他经由臣手,买卖官爵的账本,上面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求陛下明察!臣,是被胁迫的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将账本和信件,呈递给上前的太监。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刘康的“弃暗投明”,像是一道信号,瞬间点醒了那些同样被郭成点名的官员。
他们明白了,皇帝今天,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沉默,等于默认自己是郭成死党,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而像刘康一样站出来,将所有罪责都推到郭成身上,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才是唯一的活路!
“扑通!”
几乎是在刘康话音落下的瞬间,兵部侍郎张谦也冲了出来,跪倒在地。
“陛下!臣也有罪!臣也要状告郭成!”
他的声音,比刘康还要凄厉,“郭成说臣贪墨了三十万两赈灾款,此事不假!可那银子…那银子臣一文都没敢动,全都…全都被他拿去修他那个揽月园了!这是他当时给臣的条子,请陛下过目!”
“陛下!臣也要状告郭成!”
“陛下!臣也是被他逼的!”
多米诺骨牌,开始疯狂倒塌。
一个又一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臣,争先恐后地冲出队列,跪倒在地。
他们痛哭流涕,声泪俱下,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无辜、最可怜的人。
一本本账册,一封封密信,一张张地契……
无数的罪证,如同雪片一般,被呈上御案,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那是郭家权势滔天的基石,是他们结党营私的铁证。
如今,却被他的“党羽”们,亲手拿出来,当成了埋葬他的坟土。
整个太和殿,变成了一个巨大荒诞的舞台。
哭喊声,忏悔声,相互指责声,不绝于耳。
那些原本还想看热闹的官员,此刻已经完全惊呆了。
他们看着眼前这幅墙倒众人推的景象,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寒意。
这就是,帝王之术。
不费一兵一卒,不脏自己的手,只用一场寿宴,一次发难,就让一个盘根错节数十年的权臣,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
而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君夜离,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他静静地看着下方那一张张丑陋的嘴脸,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罪证,深邃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哭完了自己的冤屈。
君夜离才缓缓开口,清晰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
“来人。”
“将太傅郭成,革去一切官职爵位,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查抄太傅府,所有家产,全部充入国库。”
“凡太傅府一脉,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没入教坊司,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短短几句话,没有丝毫迟疑,便宣判了一个庞大家族的覆灭。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跪着的那一片官员身上。
“至于你们……”
刘康等人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君夜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即日起,革职查办,在家思过。所贪赃款,三日之内,十倍缴回。若有藏匿,罪同郭成。”
“谢陛下!谢陛下不杀之恩!”
刘康等人如蒙大赦,拼命地磕头,额头撞击金砖,发出砰砰的闷响。
能用钱和官位买回一条命,对他们来说,已是天大的幸事。
君夜离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他的目光,缓缓越过所有俯首称臣的百官,望向大殿深处,那雕梁画栋之后,慈宁宫的方向。
好戏,才刚刚开始。
……
静心宫内,熏香袅袅。
云照歌正执着一枚黑子,对着一盘残局,凝神沉思。
春禾从殿外快步入内,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声音都在发颤。
“娘娘!成了!成了!”
“太和殿那边传来消息,刘侍郎他们,全都反了!当朝指证郭成,把郭家这些年的罪证,全都抖了出来!”
“陛下下旨,郭成被打入天牢,太傅府被抄了!郭家……郭家彻底完了!”
云照歌执棋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她静静地听着,脸上不见喜色。
直到春禾说完,她才缓缓抬眸,将手中的棋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啪。”
清脆的一声,为这场筹谋已久的猎杀,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点。
“郭家,只是大树的一根枝干。”
她看着棋盘,轻声自语,“砍掉一根枝干,树,是不会死的。”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郭太后还在。
而君夜离体内那“寒毒”的秘密,也还埋藏在更深的黑暗里。
这盘棋,还得继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