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进这一声王伦兄弟,瞬间将场间的剑拔弩张消弭于无形。
刘备与柴进相视一笑,彼此眼中都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意味。
柴进快步上前,热情地握住刘备的手:“一别经年,贤弟风采更胜往昔!怎地突然来到沧州,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倒让这些不开眼的东西冲撞了!”
朱教头和地上那些原本哀嚎打滚的庄客,此刻噤若寒蝉,挣扎着爬起来,垂首肃立,哪还敢有半分声响?
他们算是看明白了,大官人与这文士关系匪浅!指望报仇是彻底没戏了,只求别被追究就已是大幸。
只见刘备忽然面容一肃,整了整衣冠,竟对着柴进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大礼。
柴进见状,慌忙侧身避开,伸手去扶:“哎呀!贤弟这是做什么?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大礼!折煞为兄了!”
刘备却执意拜下,诚恳道:“想当年,王伦落难山东,若非大官人仗义疏财,焉有梁山今日基业之始?此乃雪中送炭之恩,王伦不敢或忘!”
他起身后,又看向柴进,目光真挚:“后又蒙大官人恩情,将林冲贤弟荐于我梁山,大官人间接又助我梁山得一柱石,此恩更重于前!今日特从山东赶来,备了些许薄礼,聊表寸心,还望大官人莫要推辞。”
说罢,刘备从鲁智深背负的行囊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黄澄澄的十锭大金,每锭十两,合计百两黄金!
柴进顿时怔住了,他并非在意这百两黄金,柴家富可敌国,这点钱财不算什么。
想他仗义疏财多年,接济过的江湖好汉不知凡几,可真发达后还能记得这份恩情,并如此郑重其事前来答谢的,却只有刘备一人!
这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义气,如何不让他心潮澎湃,为之动容?
柴进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迅速抚平惊愕,复又朗声大笑,转身对一众战战兢兢的门客庄户道:“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东西!可知这位是谁?这便是如今名震山东的梁山泊头领王伦!昔年也曾在我庄上盘桓,乃是我柴进的贵客!尔等竟如此怠慢,闹出这般笑话,真是该打!”
众人一听梁山泊王伦五个字,无不吓得心惊肉跳!
那可是如今江湖上声威赫赫的山头,据说拥兵过万,战将如云,白衣秀士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朱教头想到自己方才竟敢对这等人物口出狂言,还要动手,只觉魂儿都快吓飞了。
他再也顾不得颜面,连滚爬爬上前,磕头如捣蒜:“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王头领虎威!小人该死!求头领饶命!”
刘备心中暗叹,这柴进庄上龙蛇混杂,门客品流如此不堪,唯一一个他看着气宇不凡的武松,反倒被冷落一旁。
但他面上丝毫不露,反而含笑上前,亲手扶起朱教头:“不知者不罪,诸位兄弟也是职责所在。一场误会!”
刘备转而又对柴进道:“大官人,些许冲突,切莫怪罪他们。这些兄弟的汤药费,便由王某承担。”
柴进大手一挥,豪爽笑道:“贤弟说哪里话!他们既是我庄上客人,自有我来照应,怎能让贤弟破费?”
随即吩咐左右:“还不快散了!自行去账房支取银钱看伤!备宴!我要与王头领好好痛饮一番!”
众人如蒙大赦,慌忙退下,柴进热情地拉着刘备和鲁智深便要往宴会厅去。
刘备见武松一直孤零零站在廊下,神情落寞,便主动上前相邀:“这位兄弟气度不凡,想必也是条好汉,何不一同入席?”
柴进自无不可,随意地摆了摆手:“既然王头领相邀,二郎,你也一起来吧。”
武松心中五味杂陈,他念着柴进当初的收留之恩,但这大半年来的冷遇,尤其是柴进此刻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心中苦闷异常。
席间,山珍海味,觥筹交错,刘备将武松的郁结尽收眼底,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想他刘备半生漂泊,辗转多方势力不被真正信任,被当作客将甚至棋子。
壮志难酬,空有抱负而只能寄人篱下,甚至需要装傻充愣以求自保。
刘备经历过不知多少冷落,自然最懂得武松的滋味,不忍心看他如此,特意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见武松下意识要去拿酒壶借酒浇愁,更是温和劝阻:“武松兄弟,你病体未愈,此刻饮之,反伤根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珍重才是。”
武松伸出的手顿住了,他自离家逃亡以来,东躲西藏,看尽白眼,何曾有人如此细致地关心过?
即便是初来柴进庄上时那份热情,也远不及此刻刘备这般发自内心的尊重与体贴。
这个平日嗜酒如命的汉子,竟真的听了刘备的劝,只是浅酌即止,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听着。
另一边,刘备频频向柴进敬酒,言辞谦恭,鲁智深也在一旁凑趣,两人皆是海量,三人推杯换盏,喝得柴进满面红光,志得意满。
酒至半酣,柴进似乎有些忘形,指着武松对刘备笑道:“贤弟,你梁山如今兵强马壮,正是用人之际。我看武二郎这身本事,窝在我这庄上也是可惜了!不如就让他投了你梁山,上山坐把交椅,岂不美哉?”
此言一出,刘备闻言一怔,尚未答话。
坐在一旁的武松,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背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
柴进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他这大半年积攒的怨气彻底点燃!
你柴进疏远我便罢了,如今竟像处理一件多余物品般,随口就要将我送人?我武松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
武松霍地一下站起,看都不看柴进一眼,而是朝着刘备重重抱拳,声音因愤怒和病痛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王头领!这大半年来,唯有您把武松当个人看!此恩武松铭记于心!但武松家中尚有兄长武大,他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恩重如山。我武二此生,首要之事便是回报兄长养育之恩,不愿上山落草,累及家兄!”
说罢,他转向柴进,同样是抱拳一礼,声音冷硬:“柴大官人!收留之恩,武松不敢忘,他日必报!今日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他已毅然转身,即便病体虚弱,脚步踉跄,却挺直了脊梁,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水阁,消失在夜色。
柴进醉眼朦胧,被武松当众顶撞,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幽幽叹了一句:“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随即,他像是想起什么,对刘备和鲁智深拱手道:“贤弟,鲁大师,为兄甚是尽兴!只是不巧,今日早已与沧州知府约好宴饮,需得前去应酬。二位务必在庄上多住几日,待为兄回来,再与你们畅饮!”
刘备笑容不变,起身相送:“大官人之事要紧!我等皆是自己人,不必客套!您请便!”
柴进闻言哈哈一笑,在一众清客的簇拥下,一摇三晃地出门去了。
鲁智深冷眼旁观了全程,心中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小旋风已然看低了几分。
在他看来,柴进看似豪爽,实则待人分三六九等,远不及自家哥哥待人以诚。
他凑近刘备,压低声音,瓮声瓮气地问道:“哥哥,咱们大老远跑来,正事还没提呢?怎地就让他走了?”
刘备望着柴进远去的背影,目光深邃,幽幽道:“智深兄弟,他已然给出回答了。”
宴席残局,灯火阑珊,鲁智深一愣,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