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清风山寨沉寂下来,唯有巡夜喽啰的脚步声偶尔划破宁静。
花荣营帐内,一盏孤灯如豆。
他没有歇息,正坐在案前,细细擦拭着那副宝雕弓。
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抚慰一位沉默的挚友。
弓弦震颤的嗡鸣,箭矢笔直的线条,瞄准时心无旁骛的纯粹……
唯有此刻,那个曾经箭定乾坤的小李广,才仿佛短暂地回来了。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目光落在锃亮箭簇上,那里映照出一张迷茫,甚至略带陌生的脸。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嗒的一声,滴在冰冷的箭头上,碎成一片无人得见的湿痕。
想我花荣,七尺男儿,空有这身武艺,上不能报效家国,下不能庇护无辜,如今连心中最后一份道义都守不住…与废物何异?
他心中悲鸣,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啜泣,只是那挺直的脊梁,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帐外,一道清瘦的身影悄然伫立,将帐内那瞬间的哀伤尽收眼底。
吴用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仿佛自言自语。
“如此良夜,花知寨却在独饮无言之苦酒,岂不辜负了帐外这一轮清辉明月?”
花荣深吸一口气,迅速抹去泪痕:“是军师?请进。”
吴用掀帘而入,目光扫过案头那被摩挲得温润发亮的弓,以及花荣强自镇定的面容,心中了然。
他轻叹一声,在花荣对面坐下。
“贤弟,你之苦,吴用略知一二。”
吴用声音低沉:“你之苦,在于身在清浊之间。寨中上下,都道花知寨瞻前顾后。可他们不懂,若全依秦明之刚烈,这山寨早已分崩离析。若尽纵王英之恶行,我等与禽兽土匪何异?”
花荣身体微微一震,抬头看向吴用。
“你以为公明哥哥不知你心中之苦?他心如明镜。正因如此,他才将这最难的担子交给你。因为唯有你,还守着那条底线,还在努力维持着这艘船不至彻底倾覆。”
花荣声音沙哑:“那我该如何?”
“为帅者,不患下属有矛盾,而患其铁板一块,尾大不掉。”
吴用目光深邃,指点道:“秦明之刚,可正军纪。王英之痞,可办阴私。你要做的,非是消除他们,而是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譬如王英,他既贪财,便将那脏活的油水明着许他,换他不在明面上害民。他若再犯,你手握其把柄,或调其外出,或分其部众,何须动气?”
“至于秦明将军……”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可敬,但不可全依。他心中所念,仍是招安后重归庙堂,做他的朝廷良将。而贤弟你……”
吴用目光深邃地看着花荣:“是能替公明哥哥真正执掌这江湖,维系各方势力的肱骨之臣。孰轻孰重,贤弟细思。”
花荣望着吴用,偌大山寨,似乎也只有这位智多星还愿意与他说上几句触及心底的话。
花荣嘴角牵动,露出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容里浸满了苦涩:“多谢军师点拨,花荣…明白了。”
吴用看着花荣眼中未能消散的迷茫,心中不由闪过一丝自嘲。
想起智取生辰纲时虽也用计,却是目标明确,快意恩仇,再看如今在清风寨,整日周旋于这些污糟事里,算计着自己人……
智谋能算计人心,却难测天意弄人,更难填这世间无穷的欲壑。
他起身,轻轻拍了拍花荣的肩膀:“早些安歇吧。明日,你仍需是那个看似憔悴,却能稳固大局的花知寨。”
吴用飘然而去,帐内重归寂静。
花荣独自走出帐外,望着天际孤月,心中思绪万千。
他想不明白,为何梁山数十位头领能其乐融融,众志成城,而清风山仅仅数位头领,却每日陷在勾心斗角的泥潭里?
花荣不禁想起在梁山时,曾见王伦将身上珍贵的锦袍披在一位受伤的小卒身上,眼神中毫无作伪。
那样的信任,那样的温暖,为何在清风山就如此难寻?
念及在梁山感受到的那种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蓬勃朝气,再对比眼下清风山的乌烟瘴气。
花荣黯然神伤,对着虚空无声诘问:“哥哥……若是您处在我的境地,又会如何做?”
翌日,众人见到的花荣,依旧是那个沉稳冷静,在秦明的严苛与王英的放肆之间费力斡旋的花知寨。
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的眼窝更深了,仿佛将昨夜所有的挣扎,都悄然藏进了自己的骨血里。
恰在此时,探子飞马来报,打破了山寨表面脆弱的平静:“青州慕容彦达正在大肆集结兵马,联络周边州府,欲合力围剿我清风山!”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吴用忧心忡忡,他看出花荣已近极限,山寨内部矛盾更是一触即发。
他立刻向宋江建言:“哥哥,内忧外患并举,花荣贤弟心力交瘁,恐难维系。不如快刀斩乱麻,或弃王英以安秦明,或全力稳住秦明,暂抑王英,先度过眼前危机。”
宋江却缓缓摇头:“学究,你只知其一。花荣之憔悴,正是他尽忠职守之明证!他越痛苦,说明他越是在替我承担这污浊。秦明需要希望,王英需要放纵,而花荣……需要被需要!唯有让他觉得这山寨离了他便顷刻瓦解,他才能心无旁骛!”
吴用闻言,心底不由泛起一丝寒意。
正待再说,却见宋江忽然握住他的手,眼中含泪:“学究,这些心里话,我也只能与你说。若非信任你,我何必吐露这等难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给兄弟们寻一条出路吗?”
看着宋江那真挚中带着疲惫的神情,吴用所有劝谏的话都堵在了喉间。
“这寨子再小,也要有凌云之志!在此地徒然内斗,不如搏一场滔天的富贵!我军下一个目标,便是这里!”
宋江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北方一座雄城之上:“大名府,北地重镇,财富如山!若能劫取其中钱粮军械,我等数年无忧!在此地活动,便如一根毒刺,狠狠扎在朝廷的咽喉之上!届时,是耗费巨大国力清剿,还是干脆招安抚慰,主动权,便部分掌握在我等手中了!此乃加速招安之捷径!”
这番胆大包天的谋划,让深知其中风险的吴用,在震惊之余也不禁为之折服。
宋江趁机紧紧握住吴用的手,热泪盈眶:“学究,此乃非常之局,需行非常之事!前途艰险,宋江还需赖你运筹帷幄!”
吴用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郑重颔首:“吴用……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哥哥!”
全军听闻此计,既感恐惧,又觉莫名的兴奋,一种即将投身于狂澜的刺激感,在山寨弥漫。
然而,就在宋江志得意满,对着地图详细规划进军路线之际。
谁料,那石将军石勇匆匆赶来,送来了一封来自宋家村的噩耗,宋太公的死讯家书。
宋江展信一看,如遭五雷轰顶!
他当众嚎啕大哭,声嘶力竭,竟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哭得背过气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其救醒后,他更是状若疯魔,任何大局都被抛诸脑后,一心只要立刻回家奔丧!
秦明黄信见状,相视一眼,眉头紧锁,心中涌起强烈的失望,主帅竟因家事方寸大乱?
燕顺王英等人交换着眼色,虽未明说,但脸上那抹轻慢,分明觉得这位大哥未免太过感情用事。
唯有花荣与吴用死死劝住,言明此去必是圈套,凶多吉少。
然而宋江去意已决,临行前,他单独召见燕顺,低声嘱托,语重心长。
“我走之后,王英兄弟性子野,秦明将军性子直,难免磕碰。你是我最信重的老兄弟,务必……替我看顾好他们。”
燕顺脸上闪过一丝了然而残忍的笑意,抱拳道:“哥哥放心回府尽孝!小弟定当尽心竭力,叫那秦明将军…舒舒服服地练兵!”
宋江此举,既安抚了老兄弟,赋予其权柄,又将秦明置于燕顺的掣肘之下,让两派互相牵制。
最终,宋江只带着花荣,吴用以及少数亲信,悄然离去,踏上了归乡。
他们身影刚刚消失在山道尽头,清风山那压抑许久的暗流便开始汹涌。
王英望着花荣远去的方向,舔了舔嘴唇,对身边亲信低声耳语:“去,把花荣家那小娘子的住处,平日行踪,都给老子摸清楚。等大哥他们走远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