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而是被剧痛、窒息和冰冷包裹的、沉重的、粘稠的黑暗。意识如同沉入万米海沟的碎片,被巨大的水压碾磨,又被刺骨的寒冰冻结。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来全身撕裂般的抽搐,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如同吞咽燃烧的炭火。
苏清欢感觉自己正在分解,融化,消散。最后残留的感知,是那毁灭性的爆炸冲击波,是“长者”冰冷彻骨的背叛指令,是身体被抛飞、骨骼碎裂的剧痛,以及……坠入无尽冰河的刺骨寒意。
要死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
父亲……顾景深……所有牺牲的人……她的使命……复仇……
不甘心……绝不……
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求生意志,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在彻底湮灭的边缘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低频震动感,透过冰冷的麻木,传递到她的意识核心。不是声音,而是某种……能量场的稳定脉冲?
冰冷感似乎在缓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包裹全身的、粘稠的、带着奇异生命活性的流体触感。剧痛依旧存在,但被一种强效的神经阻断剂和某种……无法理解的生物能量场极大地压制了。
她尝试睁开眼,眼皮沉重如铅,只能勉强睁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幽蓝色的光芒。视野在晃动,如同透过荡漾的水波。她似乎在一个……充满液体的密闭舱体内?
【洞察术】和【危机预感】彻底沉寂了,仿佛随着她身体的濒临崩溃而一同消亡。她失去了所有额外的感知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模糊的视觉和断续的听觉。
她听到极其微弱、被液体隔绝的、规律的机械运转声。听到远处隐约的、经过隔音处理的交谈声,语调快速而低沉,听不清内容,但感觉不到明显的敌意。
她试图移动手指,却发现自己被柔软的束缚带固定着,全身除了难以忍受的酸痛和深处的剧痛外,几乎无法动弹。
她在哪里?谁救了她?“长者”的清理行动失败了?还是……新的陷阱?
时间感彻底混乱。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几天。舱体内的液体似乎在缓慢更换,带来新的营养和治疗成分,她的意识逐渐清晰了一些,身体的痛苦也进一步减轻,但依旧虚弱到极点。
终于,在一次液体排空、新鲜空气注入后,舱盖缓缓滑开。
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上方,背对着幽蓝的光,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大致轮廓和一双异常冷静、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
一支微温的营养剂被小心地递到她的唇边。她本能地、艰难地吞咽了几口,一股暖流涌入胃部,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做完这一切,便再次关闭了舱盖,留下她继续在恢复液中沉浮。
这种沉默的、高效的、近乎机械式的照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伤势在以一种远超常规医学水平的速度愈合,断裂的骨头被重新接合,内脏的损伤被修复,但全身依旧布满狰狞的疤痕和深层的酸痛。神经阻断剂逐渐减少剂量,清晰的痛楚回归,提醒着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逐渐能看清一些东西。这是一个狭窄、简洁、充满高科技医疗设备的空间,但风格与她见过的任何势力都不同,更加……原始而高效,带着一种冰冷的实用主义风格,墙壁是某种深色的合金,没有任何标识。
照料她的人始终沉默,动作精准,避免与她有任何不必要的眼神接触或交流。
直到她终于能够勉强坐起,依靠在舱壁,进行简单的自我进食时,那个人再次出现。
依旧看不清面容,光线从他身后射来,只勾勒出挺拔而瘦削的轮廓。他递给她一套干净的、同样没有任何标记的灰色衣物和一份高能量流质食物。
“吃。换好。能走时,有人要见你。”他的声音经过处理器轻微变形,平静无波,听不出年龄和情绪。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没有给她任何提问的机会。
苏清欢沉默地换好衣服,艰难地吞下食物。身体依旧虚弱,但基本的行动能力正在恢复。她仔细观察着这个狭小的空间,找不到任何可供利用的工具或信息出口。
又过了不知多久,那个声音再次通过舱内通讯器响起:“出来。跟我走。”
舱门滑开。她扶着舱壁,踉跄地走出。那人站在门外走廊阴影中,示意她跟上。
走廊同样简洁冰冷,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幽蓝的指示灯照明。空气中有淡淡的臭氧和某种奇特草药混合的味道。他们走了不长一段路,来到一扇普通的合金门前。
门滑开。里面是一个稍大一些的房间,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身影背对着她,站在房间尽头的观察窗前,望着窗外——外面并非天空或景色,而是深邃的、仿佛无尽的地下岩层,点缀着一些发出幽光的晶簇。
领路的人无声退下,门关闭。
那个身影缓缓转过身。
苏清欢瞳孔微微收缩。
是“旅鸫”。
他看起来比在“废铁坟场”时更加疲惫沧桑,眼角的皱纹深刻,那只机械义眼闪烁着更加晦暗的红光,但眼神中的锐利和冷漠依旧,甚至多了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他穿着简单的工装,身上带着机油和焊锡的味道。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和对过去的审视。
“……你还真是命硬。”最终,“旅鸫”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感慨的语气。
“是你救了我?”苏清欢声音依旧沙哑虚弱,但眼神冰冷警惕。
“顺手。”“旅鸫”走到桌边坐下,示意她也坐,“‘议会’的清理小队做事不够干净,留下了一点尾巴。我的人刚好在附近‘捡垃圾’,就把你捞回来了。算是……还‘夜莺’一个人情,或者,抵消一部分把你当诱饵的愧疚?”他扯了扯嘴角,笑容没有任何温度。
苏清欢没有坐下,依旧靠着门框,保存体力:“这里是哪里?”
“一个‘秃鹫’和‘议会’都不知道的、更深的老鼠洞。”“旅鸫”淡淡道,“以前‘守夜人’(顾擎苍旧部)最后的几个避难所之一。‘熔炉’爆炸后,这里还算安全。”
“熔炉……爆炸了?”苏清欢心脏一紧。
“炸得很彻底。”“旅鸫”的机械义眼红光微闪,“‘星焰’核心熔毁,能量失控,小半个能源中心塌陷进了地底。‘秃鹫’的网络失去了能量源,基本算是瘫痪了,残余的意识碎片成了无根之萍,掀不起大风浪了。‘鸮’组织和那些被感染的怪物也失去了指挥,陷入混乱,正在被‘议会’的清剿部队围歼。表面上……天下太平了。”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
“表面上?”
“哼。”“旅鸫”冷笑一声,“‘秃鹫’是倒了,但‘普罗米修斯’的根子烂透了,哪是炸掉一个反应堆就能清除的?那些技术资料、实验数据、散布在各地的残余项目和受感染体……‘议会’那帮老爷们可舍不得彻底销毁,正忙着‘接收’和‘研究’呢。只不过,换了个更冠冕堂皇的名头罢了。新的权力蛋糕,才刚刚开始分配。”
他看向苏清欢:“而你,知道得太多,功劳太大,又失去了利用价值,自然就成了需要被‘清理’的痕迹。‘长者’的作风,一向如此。”
冰冷的现实,与苏清欢预想的相差无几。没有彻底的胜利,只有权力的更迭和罪恶的延续。
“你为什么救我?不只是还人情吧?”她直截了当地问。
“旅鸫”沉默了片刻,机械义眼的光芒微微波动:“两个原因。”
“第一,我讨厌‘议会’那帮伪君子。给他们添点堵,我乐意。”
“第二,”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关于顾景深那小子。”
苏清欢的心脏猛地一跳,死死盯住他。
“ ‘熔炉’爆炸前,能量极度不稳定的时候,我的一个隐藏监测站,捕捉到了一段极其短暂、极其诡异的……高维能量波动和意识信号残留。”“旅鸫”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信号源,指向爆炸核心。信号的编码模式……和顾景深生前使用的某些加密特征,有高度吻合。”
苏清欢屏住了呼吸,手指微微颤抖。
“虽然无法证实,但这或许意味着……”“旅鸫”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着她,“……那小子最后的选择,以及‘星焰’的特殊性质,可能真的让他的部分意识信息,以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逃逸了,并未被彻底湮灭。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的设备故障或者别的干扰。”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在爆炸发生后,‘议会’的技术回收小组,在封锁现场后,似乎秘密回收了某些……特殊的能量结晶或残骸。他们的行动很隐蔽,但我的人捕捉到了一些碎片信息。他们似乎对‘星焰’爆炸后的残留物极其感兴趣,远超常规。”
“这和你救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唯一亲身经历了最后时刻、并可能与之产生过深层意识交互的人。”“旅鸫”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你的大脑里,可能残留着关于当时情况的、未被察觉的关键信息。或者,你的存在本身,可能对那可能逃逸的意识碎片产生某种……吸引或共鸣。”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我想知道真相。想知道那小子到底有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也想看看,‘议会’到底想从那些残骸里找到什么。这或许……是彻底终结一切,或者揭开更深秘密的最后钥匙。”
苏清欢沉默了,心中波涛汹涌。希望渺茫得如同幻觉,但……这确实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动力。
“你需要我做什么?”
“养好身体。”“旅鸫”站起身,“然后,帮我找到‘议会’秘密运输那些残骸的路线和最终储存地点。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这很危险,‘议会’现在视你为已清除目标,一旦发现你活着,会不惜一切代价灭口。但这也是你……或许能找到关于那小子最终答案的唯一途径。”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选择权在你。留下来养伤,然后帮我。或者,我现在可以给你一笔资源,送你离开,从此隐姓埋名,但永远活在未知和可能被发现的恐惧中。你自己选。”
门滑开,他走了出去。
苏清欢独自留在房间内,看着窗外深邃的、闪烁着幽光的岩层,久久无言。
身体依旧虚弱,伤痕累累。前路遍布荆棘,希望渺茫。
但她的眼神,却逐渐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火焰。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蜿蜒的伤疤。
答案尚未揭晓,罪孽尚未清偿。
她还有未尽的旅程。
孤狼舔舐伤口,目光再次投向黑暗。
这一次,不为复仇,只为追寻一个渺茫的答案,并斩断一切罪恶的根源。
终局的序幕,刚刚拉开。
冰冷的、带着微弱草药和金属电离气息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苏清欢靠坐在简易医疗床的边缘,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臂上蜿蜒凸起的狰狞疤痕。神经阻断剂的效力正在缓慢消退,清晰的、如同无数细针攒刺的痛楚从骨骼深处和撕裂后又强行愈合的肌肉纤维中弥漫开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
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吞噬着刚刚恢复的一丝气力。但比身体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疲惫与紧绷。她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弦丝随时可能崩断,却又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偏执的意志强行维系着。
“旅鸫”提供的狭小居所如同一个冰冷的金属茧,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时间。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经过隔音处理的机械运转嗡鸣,提示着这个地下避难所并非死寂。
她没有完全信任“旅鸫”。他的动机模糊不清,是出于对“议会”的厌恶,对顾擎苍旧部的某种责任,对技术真相的偏执,还是……另有所图?他提供的关于顾景深意识可能逃逸的线索,太过虚无缥缈,更像是一个诱使她继续卖命的诱饵。
但她别无选择。离开这里,她无处可去,终将被“议会”的清理部队碾碎。留下来,至少还有一丝……渺茫到近乎幻觉的可能性,去触碰那个最终的答案,并给予那些伪善的胜利者最后一击。
脚步声在门外走廊响起,沉稳而规律。门滑开,“旅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和一支高能量营养剂。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疲惫,机械义眼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身上带着更浓重的机油和焊锡味道。
“恢复得比预期慢。”“旅鸫”将营养剂递给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关切,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损耗程度,“神经和肌肉的深层损伤很麻烦。‘议会’的清理小队用了特种震荡弹,副作用很强。”
苏清欢沉默地接过营养剂,缓慢吞咽。冰冷的流质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有进展了?”她问,声音依旧沙哑。
“有点眉目。”“旅鸫”将数据板放在床上,调出一幅复杂的首都圈地下管网和运输路线图,几个节点被高亮标注,“我的人截获了几段经过多重加密的、关于‘特殊高辐射废料’运输调度的碎片信息。路线极其隐秘,安防等级反常的高,目的地指向一个不在公开记录上的、深埋地下的‘特殊材料研究站’(代号‘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