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羽叶本能地抗拒。想要阻止,可又太刻意而矫情。
于是,她只能看着那属于她的、无比私密的“半身”,被另一个人的目光和指尖剖析。
阳光勾勒着蓝发少年专注的侧脸,和缓慢移动的修长手指,将他动作的每一帧,都映照得无比清晰,也无比漫长。
察觉到真田羽叶的注视,月森莲似是多了一丝笑意。可随后,便想到——
像是剑客,将宝剑当做自己的伴侣,而许多演奏者,也将乐器视为自己半身,不会轻易让旁人触碰。
那么,自己的行为是否失礼了?
月森莲眉头微敛,将马尾库调转方向,塞回少女微凉的掌心,“琴弓没有损坏。”
真田羽叶点头接过,攥在手心,琴弓还保留着另一个人的温热。
她抿了抿唇,感到丝丝古怪,却还不得不向对方道谢。
“那个,抱歉。”月森莲说。
因为懊恼,月森莲绷紧了面容,阳光下的柔和感消失无踪。
“什么?”真田羽叶将琴放入琴盒,转身看他。
自我调节后,她已降下了脖颈的燥热,唇边的弧度没有丝毫波动。
月森莲摇摇头,松了一口气。
他意识到,对方没有很在意这件事。然而,想到这一点,却更多了一丝莫名的遗憾。
——你的琴弦还有谁触碰过呢?我,是否是唯一触碰到你琴弦的人呢。
指节微动,他的视线不经意落在少女的手指上,那里,在相同的位置上,他们有着一样的琴茧。
“或许是你的琴不对。”
话出口,带着他自己也未曾料想的轻飘,仿佛并非出自他的唇舌。随即,一种奇特的微痒感,自指尖的琴茧泛起。
他顿了顿,无意识地摩挲,“要试试我的琴吗?”
真田羽叶抬起头,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漾开浅淡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
“好啊。”她应道。
她还挺好奇别人的琴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触碰到别人的琴,月森莲不介意,那真是太好了。
深蓝丝绒里,小提琴漆面流淌着沉默而清冷的辉泽。
月森莲取出琴,指尖拂过琴颈流畅的曲线,动作轻缓得如同抚慰一件有知觉的活物。
——他这样珍视自己的琴,怎么允许别人使用?
难不成,他今天的心情很好?
“自然是他喜欢你。”理的声音在真田羽叶脑海中响起。
真田羽叶的疑惑简直要溢出来,“你对我是有多大的自信?我和任何一个同龄异性站在一起,你都这样说,你自己觉得这可能吗? ”世界上又不止她一个女生。
“呵。”
理冷笑一声,感觉自己被宿主气得胃疼。哦,可是,作为系统,他好像没有胃。
不再和理扯东扯西,真田羽叶郑重地接手小提琴。
“我会小心使用的。”
她的话令月森莲的心,小小地塌陷了一块。月森莲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他触碰了她的琴弓,而她使用了他的琴。这下,他们扯平了。
真田羽叶微微吸了口气,谨慎地调整琴托,随后翻开琴谱,避开巴奇尼的肖像,闭眼运行弓弦。
不知何时起,真田羽叶害怕见到小提琴家的肖像。
她恐惧“天才小提琴手”这一强大的象征,恐惧自己永远也无法企及“音乐情感”的标准。
这种恐惧,如此盛大,以至于必须闭上双眼,才能进行演奏。
然而音乐并非是令人痛苦的仪式,她深知自己背离了音乐的本质,因此,又加剧了她演奏时的罪恶感。
闭眼瞬间,音符在黑暗中跳跃。
妖精之舞。
她以亵渎神圣的方式,供奉神圣,琴弓每拉一次,就把心中的“小提琴家”审判的双眸,描绘得更清晰一分。
唯有琴弦知道,自己正代替声带,发出演奏者的尖叫。
妖精们被囚在琴弦中,围绕着少女,绝望地跳起献祭之舞。
月森莲静静地聆听,眉心不自觉加深。真田羽叶的琴音极冷,流露出的情感,是狂暴的风雨,叫人无端生出寒意和悲怆。
——那股感觉又来了。
在右手再次止不住地颤抖之前,真田羽叶主动中断了演奏。
还是不行。
她无奈地将琴还给月森莲,呼吸浅促,额角渗出冷汗。无奈地用左手抓住右手,防止它颤抖。
手背上,被迹部景吾紧紧攥出的淤青,早已消散了。指痕却深深印在心里,同灵魂深处的恐惧,一起扩散、发抖。
“松香有点少了。”
月森莲把玩着琴头,清冷的声音毫无波澜。
他没有在意真田羽叶仓促地中止琴音的行为,如同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般,平常地将她的异常归结到自己的琴上。
这一点,令真田羽叶微微诧异,而又放松。
要知道,这位货真价实的音乐天才,总是平等地毒舌每一个人,却不自知。
若此时演奏的是旁人,月森莲只会冷冷地甩出一句“难听”,然后丝毫不管别人怎么想,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事不关己地走开了。
月森莲思索着真田羽叶的技巧无可指摘,为什么呈现出的效果却是这般不尽人意。他没意识到,自己对真田羽叶竟有着无限的宽容。
预料之中的锐评没有出现。真田羽叶察觉到,好像,月森莲对她的态度能称得上“温和”。是因为他们师出同门的缘故吗。
面对眉宇与老师有两分相似的月森莲,真田羽叶大了些胆子,试探着询问,“月森君还有什么建议吗?”
“早点换曲。”月森莲顿了顿,开口。一针见血。
真田羽叶一哽。
是的,只要按照过去的套路,不再纠结“音乐情感”,隔离自己包括恐惧在内的一切感受,便会稳定好琴音,从而拿下好名次。
但是如此,她又不甘。好不容易触碰到了“音乐情感”的边缘,她不想努力作废。
月森莲抿了抿唇,从少女倔强的黑色眼眸,移到乐谱上小提琴家深郁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