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羽叶这才发觉,宫园灿烂的笑容、精致的妆容之下,是一副瘦削的脸庞。
但她有诸多顾虑,怕交浅言深,也怕是自己多想,便没有问。
这时,宫园的闹钟铃声响了。
她扫视了眼手机,大大咧咧关闭闹钟,“哎呀,时间差不多了,我还有点事,那就拜拜了真田君。”
宫园已走了有十步远,突然转身对她高高挥手,露出大大的笑容,“真田君,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小提琴手!很高兴遇见你啊!”
不等她回应,宫园就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远了,白色的衣裙像纯洁的鸽子上下蹁跹,渐渐隐没。
“最棒的小提琴手”?
每每受到他人的善意、夸奖,她总是会思考,自己是否真是他们口中所描述的那样。
这时,受到夸奖后内心腾起的愉悦,就会瞬间转化为赧然、羞耻。
她压抑着自我,将涌动的一切欢乐都镇压住,从而每时每刻都保持着一副完美的模样。
看着那道身影远去,有什么像鸽子一样飞走了,真田羽叶心头产生了一股寂寥。
理又开始喋喋不休。
她把目光收回。
宫园在路上又看了看手机闹钟的标注——“回医院”。
笑容收敛,直至惨淡地扯扯嘴角,展露的枝繁叶茂的活力慢慢枯萎,她的脸上露出粉底和唇彩也遮不住的颓唐神色。
她从国一起就开始与病魔斗争,国三时身体有了好转,病情暂且控制住了。
满怀希望走到高中,可是近期病情恶化不容乐观。为了不将遗憾带入坟墓,她的行为处事愈渐随心所欲。这次在广场上帮助真田羽叶也算是随性而为。
宫园很早就知道了真田羽叶这个人。
同样是拉小提琴,她时常能在报纸上看到,真田羽叶又拿下了什么奖项,斩获了什么名次。
总之,她了解到的真田羽叶永远在得奖的路上,毕竟是小提琴天才嘛,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们不曾同台竞技过,她拉小提琴,只是憧憬着有一天能与倾慕的有马合奏。
直到她国三受邀参与藤和音乐比赛,才真正见到传闻中的真田羽叶。
她记得很清楚,真田羽叶在那场赛事中演奏的是《夏日最后的玫瑰变奏曲》。
乐谱里各种变奏组合层出不穷,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恶魔曲目,八度双音、左手拨弦、双重琶音、泛音连顿弓,铺天盖地地砸过来。
可是真田羽叶的演奏就像一颗完美的珍珠。宫园难以想象这需要多少才华多少日夜来浇灌。
冷色调的灯光映射下,舞台圣洁而肃穆,真田羽叶穿着一袭墨绿色鱼尾礼裙,裙摆的碎钻像玫瑰的虫蛀。
精准的琴音回旋在音乐厅内,望着台上冷静持弓拨弦的真田羽叶,宫园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的情绪。
和有马一样,另一个“人形节拍器”。
宫园在那个夏天听到了仿生玫瑰冰凉的低语。
——“折断我。”
或许是因为她的生命之源在衰竭流失,所以她更易共鸣琴音的靡靡。
只是那时候她已自身难保,在参加完这个比赛后,就得立即住院接受一台风险极高的手术。
后来她的身体经历了一次过山车式的起伏,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生命之源确已枯竭的现实。
她突然很想喝冰可乐,任性地逃出医院,去附近的广场买可乐。
再次遇到真田羽叶,她真高兴啊,鼓足了勇气走到这个天才少女面前,很想和她聊一聊小提琴;想问问她演奏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想告诉她自己听到她的琴音时的心情,想告诉她自己接收到了玫瑰的信号,以及一定要坚持下去。
她觉得她们一定能成为极好的朋友。
只是,她没有时间了。
喷泉噗嗤噗嗤喷洒水花,鸽子活泼地跳跃啄食。
宫园感到身体开始犯疼,是时候该回去了,她想对真田羽叶说的话有很多,可是最后她只是祝福了她。
真田羽叶还有很长的未来。稍微有一点点羡慕呀。
这一切,真田羽叶全然不知。
真田羽叶看到一家新开的书店。
门口架着梯子,店主站在上面调试悬挂牌匾的位置,不时抱着双臂端视确认,总归不太满意。
“有点向右歪了。”真田羽叶路过提醒。
“这样啊。”店主回头看她,眼角皱纹舒展开,“小姑娘,再帮我看下哈。”
在真田羽叶的帮助下,店主扶正了牌匾,并邀她进去坐会儿。
玻璃被擦拭得明亮剔透,阳光落在排排的书架上,参差的书脊微微反光,像巨兽闪亮的齿牙。
真田羽叶扫视书店内的书籍种类,大多都比较偏向文学艺术等人文社科。
“我女儿喜欢看。她的梦想就是开一家书店,只卖自己喜欢的书。”
店主一手扶着书架,一手叉腰,环视店内,目光充满自豪和怀念。
“真好啊。”
真田羽叶笑道:“她一定很高兴。”
真田羽叶没有梦想。
她所学的技能都是为了装点门面,所表现出的喜好都是精心雕琢的假面。
她是一座建立在干涸河床上的精密仪器,从未体会水泽飞鸟的自由。
出于天然的敏锐,她捕捉到了店主话语中的遗憾之意,不愿再多言深入下去。
店中二楼安置了桌椅,其中一个桌子上放着一本《伊利亚特》,以及几束只用了白色、浅葱色的洋桔梗和松虫草打底的插花。
店主见真田羽叶看着插花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是觉得这个有点单调吗?”
真田羽叶思忖着开口,“可能是缺少了主花。”
店主感叹,这些花是自己在后花园摘来的,不久前有个少年来了书店,看到这些花也这样说。
他朝那本《伊利亚特》的方向抬抬下巴,“喏,五分钟前他还坐在这儿这。”
“他说感觉桌上的插花少了点什么,我问他有什么建议,他说他在花店后面看到了很多被丢弃的鲜活的玫瑰,若我不介意,他就过去把那些玫瑰捡回来,稍作修剪就能作主花。”
真田羽叶笑着接话,“您同意了,所以他就捡花去了。”
“是的,他捡花去了。”
店主饱含笑意,刻意降低了声音,有几分善意的促狭,“其实我觉得,他可能一开始就喜欢那花,只是不好意思去捡,而我成为了他的理由,推了他一把,他就去了。哈哈,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他。”
“这么说来他真是个浪漫的人。”真田羽叶微笑,不可否置,“我猜他除了喜欢古希腊神话,还爱读里尔克。”
“因为玫瑰吗?那为什么不是莎士比亚、聂鲁达或是佩索阿?诗人都爱玫瑰。”
“直觉。”
“倒是可以等他回来问问看。”店长眨眨眼。
真田羽叶坐在书店中读黑塞的《鸢尾花》,书中安塞尔姆沉默地凝视蓝色鸢尾,梦幻飘逸的气质浓郁得要在空中结晶滴落。
书壳漆布的粗砺感,花的淡淡清苦味道,像一根毫不起眼的鱼刺,给她的内心留下一道细小的划痕。她端坐在桌前,恍惚想起童年,一个平常的上午。
八月神奈川的花开得正盛。父母带着她和哥哥清川羽一拜访外祖父家。
她对这段记忆尤为清晰。
那年她四岁,只敢躲在母亲的背后怯生生地打量,突然间被母亲推了一把,“见了人怎么不打招呼?”
清川羽一上前握住她的手,落落大方地带着她,“外公好。”
她跟着问安,趁着哥哥社交的间隙,转头冲父母笑。真田衡子和清川泽也都没有发觉,他们温柔而骄傲地注视着清川羽一。
她垂眸,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捏着一撮在路上摘的花,等待大人们寒暄的过程中来回转动着花梗,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手指。
瑟缩了一下,不敢出声。
“哈哈哈哈”不知他们聊到了什么,爆发出一阵欢笑。
她也附和着微笑起来。
“羽叶呢?”
突然,她感觉一双大手轻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羽叶喜欢做什么呢?”
“这孩子性格比较孤僻,没见她喜欢什么。”真田衡子说。
她缓缓抬头看向穿着玄色和服笑眯眯的老人,她确实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只是听母亲这么说,突然觉得心空空的。
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父母和哥哥也看着她,她感觉自己好像初次站在舞台的中央,脑海中浮现出哥哥那把精美的小提琴。
在父母诧异的目光下,她说,“我喜欢小提琴。”
撒了谎,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把花从身后拿出,“外公,送给您的。”
她小声说:“小心,上面还有点刺。”
但拿出来时她才发现,花已经蔫巴了,余光仿佛瞥见父亲轻轻皱了眉,羞耻难堪的情绪蹭的窜上头顶。
真田宗藏赏着花,哈哈一笑,“孙女真贴心。你们看,多好看的花。”
小心观察外祖父的表情,至此,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我瞧那个志野烧花瓶配它正相宜,纪子,麻烦你了。”
真田宗藏吩咐完女佣,对她和哥哥说:“你们两个小孩儿在这里陪着也无聊,族长家的弦一郎也在这儿,他和羽叶年纪相差不大,羽一,你带着他们一起玩儿去吧。”
真田宗藏发话,真田衡子和清川泽也自是不敢违背,清川羽一便带着自己行礼退去。
找了一转,没看到真田弦一郎,清川羽一便带着她轻车熟路地来到真田家的藏书阁。
她在他旁边待了好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了,见他看书看得专注就没有打扰,她便自个儿出去透透气。
她扶着高大的书柜,穿梭在迷宫般的房间,书柜的投影像一尊尊庄严的神像笼罩着她,气氛安静得不可思议。
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渐渐有点害怕,走着走着突然跑起来,不分方向、拼命地跑,她气喘吁吁,没找着出口也忘记了原路,执拗的自尊心却不允许她大声呼喊。
出了一身冷汗,靠着书柜坐下,手指因没得到及时处理,愈发刺痛。
盯着脚边书柜落下的阴影,不可控制地想到黑黝黝的地面底下,一定有什么在翻滚尖叫,她屏住呼吸,双脚慢慢朝里收了收。
“你是弦一郎的妹妹吗?”
一道童声传来,那些可笑的幻想瞬间泯灭,就像阳光之于冷血的鬼魅。
恐惧感消融。
她起身四处张望才发现窗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小男孩,他紫灰色的眼睛堪堪超出窗台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