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真田羽叶在神奈川外祖家撒了一个谎。
返回东京,她就得到了哥哥清川羽一放弃的小提琴,并跟随月森葵老师学习。
八点。
探望过浅井长夏后,真田羽叶背着琴盒来到老师家。
“今天的时间比较紧,音阶就自己下来练习哈。”
月森葵坐在琴房中央庞大的立式钢琴旁,翻了翻乐谱,“115节到156节,来吧,这里先过一遍。”
她指的是真田羽叶准备的初赛曲目之一,维尼亚夫斯基的《d小调协奏曲》,这段小节正是华彩部分,也是演奏者所遇到的第一个难点。
真田羽叶弯腰取出小提琴,直起身子时,眼前黑了一下,她并不停顿,调整好琴托,准备就绪。
真田羽叶在早上起床时就感觉有些不舒服,她出门前吃了药没有在意,拖到现在,眩晕感加重了。
月森葵伴奏已起,真田羽叶凭肌肉记忆切入,流畅完成了46个音符的连顿弓长乐句。
“不错。”月森葵点头看着她,“看来这一段你已经解决了。”
在真田羽叶的身上,月森葵已经看不出那个笨拙地练习空弦的小女孩的影子了,她身上的变化不可谓不巨大。
谁又能知晓,若不是与之交好的真田衡子极力劝说,出生音乐世家,眼光极高的月森葵才不会收下真田羽叶作为弟子呢。
最初,真田衡子把真田羽叶带到月森葵面前。
月森葵只用让真田羽叶拉一组音阶听听音准,在她的耳朵下,立刻就判断出了这孩子天赋的高低。
如果天赋有数值等级,而满分是十分的话,在一众超乎寻常、能拿十二分的音乐神童中,九分音乐天赋的真田羽叶确实毫不起眼。
何况本身就是神童出身的月森葵,对只能拿十分的普通天才,早已司空见惯了。
迫于人情,月森葵还是收下了平庸的真田羽叶。
一个四岁小孩每天托着提琴练习六个小时,锁骨和下颚一定会青肿,真田羽叶坚持下来了。
月森葵并非毫无触动,但哪个琴童又不苦呢?月森葵仍觉不够,比起她的侄子月森莲,真田羽叶的小提琴还是差点意思。
既然收下了真田羽叶,并作为自己的开门大弟子,她就得好好教她学习小提琴。
月森葵也是一路摸索着如何去教学。
温和的教育方式对真田羽叶似乎并无太大效果。
一天,真田羽叶在同一处错了多次后,她终于忍不住抱怨,“怎么就学不会呢?我已经示范过很多遍了吧。”
她下次再检查时,真田羽叶已完全改过来了。
此事给了月森葵启发,为她为数不多的教育经验增添了灵感。
这孩子还得逼一逼才行。
月森葵想挖掘她的极限,便总是用言语打击她甚至冷言让她放弃。
相应的,真田羽叶表现出惊人的抗压性,她每次回课都能带给她惊喜。
但月森葵并不表现出来,只说没达到预期标准,让她继续努力。
可她忘了绷得太紧,琴弦也是会断的。
这样的打压式教学法,直到真田羽叶与作为钢琴伴奏的迹部景吾第一次磨合的那天才开始转变。
迹部景吾的钢琴老师是月森葵的丈夫,他们准备让各自的弟子搭档,于一个月后的一场室内音乐会上首次亮相。
在迹部景吾过来之前,月森葵先让真田羽叶过了一遍曲目。
他们准备的曲目是莫扎特《G大调第三小提琴协奏曲》,难度适中,作为莫扎特最优美的小提琴协奏曲很容易出效果,可真田羽叶在第二乐章慢板的长弓中总是处理得不到位。
和往常一样,月森葵想要促使她燃烧起斗志,尽快解决掉这个问题,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已经够努力了,毕竟天赋决定上限,也只能这样了。对了,你累不累呀?练习了这么久,出去休息一下吧。”
月森葵很懂得如何拿捏弟子的痛处去刺激她。
真田羽叶捏着琴怔怔的样子,她看在眼里。可对于月森葵来说,倘若打击一次就能换得弟子进步蜕变一次,这又何尝不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月森葵按下心中的不忍,说服自己是为了她好。
月森葵在楼上暗暗关注着主动面壁加练的弟子,连迹部景吾什么时候来的,师徒二人都没发现。
她静静地看着真田羽叶换把、揉弦,看着她一声不吭不停地练习第二乐章,速度越来越快,力度越来越大。
月森葵本意是激励她,却起到了反效果。她皱着眉,正要叫停,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抗压能力超俗的弟子竟拉破了音。
那道音符在半空中环绕良久才消散,月森葵望着真田羽叶无力地放下琴弓的背影,她艰难地沉默,转身走进琴房关上门思考。
是自己逼得太狠了吗?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教育弟子固然一番苦心,可是成名已久的她被捧在云端上,早已做不了俯身道歉,温情与弟子谈心的事。
月森葵倒是跟好友真田衡子提起过,真田衡子说:“这孩子的天赋你我都知道,她能在你的教导下达到这种水平,我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会怪你呢。”
“羽叶不像羽一、景吾那么大方开朗,她不爱说话,性格比较闷,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弟子的母亲都不在意,她便也渐渐忽略掉这件事了。
只是那天起,月森葵向圈内的亲朋好友一一取经如何正确教育弟子,才渐渐向刚柔并济,松弛有道转变。
而这对真田羽叶来说,意味着她终于度过了至暗的“逢魔”时期。在这段时期,真田羽叶落下了心病,经年折磨着她。
但也是在这段时期里,她打下了不输于任何同龄人的扎实的基本功,甚至后天锤炼出一双绝对音感的耳朵。
真田羽叶真心感激月森葵老师的帮助,不能也没法说她一句不是。
月森葵看着自己的弟子,她拜自己为师时,她还那么小。
她见证了她一开始拿着清川羽一启蒙时的四分之一小提琴,随着身量的增高,最终换到了真田衡子为刚出生的清川羽一准备的,巴塔制作的四分之四小提琴。
她见证了她这一路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见证了她凭借后天的努力,打败了无数伤仲永式的天才,成为了一众神童眼中忌惮的对手。
月森葵颇为自己的大弟子,也是目前唯一的弟子的真田羽叶而感到自豪,她却不说。
接下来,她又抽了几段比较难的小节,真田羽叶的节奏、轻重把握地极好,月森葵频频点头。
“有没有信心出线初赛?”月森葵靠着钢琴笑问。
真田羽叶这次要参加的小提琴比赛,是她有史以来参与过的,最为重量级的比赛,举国的琴童都在为这次盛宴而苦磨琴艺,无数天骄竞相较量,是最好的试金石。
“我会尽力的。”真田羽叶谦恭地回答。
月森葵对真田羽叶的回答和态度并不满意,她觉得弟子没有把求胜的决心和气势展现出来。
她收敛了笑容,教导着,“要把年轻人的朝气跟野心拿出来啊,你呀,太收着了。”
无论月森葵说什么,真田羽叶都点头称是,一副和顺的面团样,月森葵自知无趣,不再多费口舌,示意她完整过一遍《d小调协奏曲》,抬手给她伴奏。
这首曲子富有浪漫奔放的吉普赛风情。如同环环相扣、对接得严丝合缝的齿轮,真田羽叶完成了演奏,将最后一个琴音完美终止在d大调。
月森葵心生复杂,弟子纯熟的技术让她自得,她险些忘了她最大的短板。
月森葵信奉加拉米安,她赞同“学习乐器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表达音乐,这是技术存在的唯一理由。”这一观点。
令她无力的是,她的弟子真田羽叶力量和技巧都有,琴声中却总是缺失一些必要的情感。她把她教育成了一台冰冷的人形节拍器。
对于真田羽叶来说,越是复杂困难的谱子,她拉得越精彩纷呈,慢速抒情的谱子反而被她拉得机械空洞。
她能拉巴赫的《恰空舞曲》,却始终不敢触碰他的《G弦上的咏叹调》。
怎样让真田羽叶学会,对观众进行音乐情感的表达,成了月森葵教学生涯中最大的难题。
月森葵为真田羽叶择定这首曲子作为备选曲目之一,就是想借此打破真田羽叶的桎梏,让她放开、宣泄出音乐情感。
“再来一遍。”
月森葵没有点评,回到第一小节,这次她没有亲自伴奏,而是播放伴奏磁带,拿出自己的提琴同真田羽叶一起切入节拍,带领她感受三个乐章中的情绪传达。
真田羽叶努力集中精力,勉力支撑到无错结束。
月森葵听出真田羽叶在无限模仿自己,她站在自己旁边拉奏出的琴声,宛如自己与另一个自己和鸣。
这种演奏方式在赛场上没有谁能说她有错,评委评分也只有往高给了的份儿,可除去功利,再无其他价值。
只要真田羽叶一天没有自己的表达和感受,她的琴音就是残损的。
“用心感受作曲者的情绪。第二乐章,来。”
第二乐章往往是真田羽叶情感苍白的重灾区。月森葵带着她从第九十节开始,滑入降b大调,不太慢的行板。
两拍三连音接着两拍四连音,真田羽叶竟没跟上,月森葵面色一沉,放下了弓,而音响依然播放着欢愉跳跃的伴奏。
真田羽叶心头落空一拍,从胃上涌起一股恶心,她强行压下去,背上已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