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公府正院发生的一切,除了国公夫人压抑的呜咽声,一丝一毫没有泄出。
漱玉轩。
晨光熹微,如缕缕金线悄然探入雕花窗棂。
榻上,安心睫羽轻颤,方缓缓睁开迷蒙睡眼。
“哥哥……”
一声猫儿似的、带着初醒慵懒的呼唤,含混不清地溢出唇畔。
“小姐醒了。”
侍立床畔的无双低声唤道,停了片刻,才伸手将层叠的锦缎床幔徐徐拉开。
安心怔忡片刻,眸光流转间看清周遭华贵陈设,一抹怅然若失的轻叹幽幽落下:“又是…见不到哥哥的一天。”
无双伺候着她盥洗梳妆,更衣整肃。
待一切妥帖,方轻声问道:“小姐,今日可要给安定少爷去信?”
“嗯嗯嗯!”
安心闻言,点头如捣蒜,眸中瞬时闪过光彩,她已有数日未曾提笔,不知前信哥哥可曾收到。
笔墨纸砚旋即奉上,安心指尖触及那温润笔管,心中暗叹:果然富贵如醇酒,最是蚀骨销魂。短短数日,她已习惯了无双的周全侍奉,连提笔这等小事亦觉理所应当。
昨日慈宁宫里,太后的言语犹在耳畔:“你的所行所言,当配得起你的身份。”其中深意,安心不愿深究,只自行诠释:该端的架子,一分也不能少。
铺展素笺,安心凝神落笔。
一封信笺,涂涂改改,数度添删,竟耗去半个时辰。
待墨迹稍干,她举信端详,瞧着那比前日又工整几分的字迹,唇角不禁弯起一抹自得的浅弧——她果然冰雪剔透,悟性天成。
侍立一旁的无双,眼风不着痕迹地扫过那被安心轻扬着吹拂的信纸,心中了然:果然,开篇那刻意为之的“阿兄”又变回了直白的“哥哥”,通篇亦是家长里短的白话,再不复初时强拗的文绉绉。
待安心小心翼翼地封缄信函,以滚烫蜡油滴落,印上私章,无双才接过,交予早已候在院外、专司此职的驿使,皆因安心书信写的过于频密,镇北王无奈,只得专拨人手,为她传递这份‘拳拳挂念。’
安心不知道的是,这专门的驿使,出自无忧阁,更不知道的是,她的每封信都被人誊抄一份,给了另外一位“亲哥!”。
诸事毕,候在门外多时的暗卫首领方得令入内,单膝跪地请罪。
安心单手支额,玉指轻点桌面,眸底掠过一丝讶异:“哦?连你们都近不得身?崔国公府的护卫,倒真是名不虚传。”她身边有两波人,一乃镇北王所遣,再有太后亲赐,皆是高手中的翘楚,如今尽数认她为主。
“属下无能!请主子降罪!”暗卫首领头颅垂得更低。
安心随意地摆了摆手,姿态闲适:“罢了,不怪你们,堂堂崔国公府邸,若真能让人轻易寻着破绽,他也枉称‘崔国公’三字了。”
话音未落,门外侍女通传声起:“小姐,国公爷又遣了人来,请您移步花厅,共用早膳。”
“知道了。”安心终于开了尊口,应下。
随即被张姑姑拉着精心妆点。
张姑姑是慈宁宫地位仅次于冯嬷嬷的女官。
腕上被郑重其事地戴上了一只通体碧翠、水光潋滟的祖母绿手镯。那是最顶级的玻璃种,色如深潭凝碧,饱满鲜亮,光华流转间,令人无法忽视其存在。
“此乃太后娘娘当年大婚时,先皇御赐的心爱之物。”张姑姑为她扣上镯扣时,语含深意地提点。
安心指尖摩挲着那沁凉润泽的玉镯,心头疑云更甚:太后何以如此回护?是隔代亲?还是为儿子赎罪?亦或仅仅看重她的医术?若真想替她出气,又为何要力保崔锦心性命?
然无论如何揣测,太后给她的感觉,始终是纯粹的善意,故而,对太后的安排,她亦乐得顺水推舟。
花厅。
崔国公已枯坐主位近一个时辰,桌上珍馐热了又凉,凉了复热,派去漱玉轩相请的下人去了三拨,前两拨却如同泥牛入海,皆被“留”在了漱玉轩院门外跪候。
待安心终于莲步姗姗,踏入花厅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家三口”。
主位的崔国公闭目养神,面色沉静如水,辨不出喜怒。
然整个花厅弥漫的低沉气压,已令侍立两侧的仆婢个个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可见他心情并不美丽。
崔国公夫人端坐其左下首,面上脂粉敷得极厚,发髻钗环一丝不苟,却难掩眉宇间深重的憔悴与一夜催生的老态,仿佛短短几个时辰便苍老了十载春秋。
崔锦心则局促地坐在国公夫人下首,绣墩只敢坐三分之一,一身半旧不新的素淡衣裙,眉目低垂,昔日国公府嫡小姐那等骄矜明艳的气度荡然无存,只余下小心谨慎的瑟缩。
“劳诸位久候,我来迟了。”安心清冷的嗓音打破了窒息的沉默,宛如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
花厅内凝固的空气似乎骤然流动起来,三人闻声而动。
崔国公倏然睁眼,目光落在安心那一身装扮上,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旋即被温润的笑意覆盖,状若慈蔼长者:“无妨,入座便是。”他抬手示意右侧首位。
崔国公夫人的视线却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钉在安心身上。
昨日灯影昏黄尚未细看,今日晨光之下细观,只觉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几乎丧失了思考之力——怎会如此?眉眼轮廓明明是锦心更像几分,可眼前少女那一颦一笑间的神韵,那唇角微扬时清冷疏离的弧度,竟与记忆中那人如出一辙!更遑论这身水蓝色衣裙,这素雅简洁的首饰偏好……无一不是故人旧影!
“你……这身衣裳……”崔国公夫人失声问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你自己挑的?”
“是呀。”安心坦然应道,甚至微微抬袖,将那水蓝的料子展露得更清晰些,唇边笑意清浅,“我自幼偏爱蓝色,哥……阿兄也总爱替我置办这个颜色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