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天未亮透,屋内油灯如豆。
苏晚晴坐在床边,指尖压着谢云书滚烫的额头,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他已经高烧整整一夜,唇干裂出血,呼吸时轻时重,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风里飘摇。
可就在这样的昏迷中,他仍不断呓语——
“父亲……兵符不能丢……”
“东厢账册……烧了也别落进他们手里……”
“姐……你为何不等我……”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凿进她耳朵里。
起初她只当是病中胡话,可听着听着,脊背竟泛起一层冷汗。
这些词,哪是一个普通农家女会知道的?
兵符、账册、东厢……分明是权谋倾轧中的暗语!
她猛地站起身,盯着那张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
火光映照下,他的眉骨比平日显得更锋利,鼻梁挺直如刃,喉结随着喘息微微滚动——根本不是什么柔弱女子,而是被刻意压低了声线、藏起了气势的男人!
心口一紧,她不再犹豫,俯身拉开他贴身衣襟,在内衬夹层中摸索片刻——指尖触到一张硬纸。
抽出一看,是一张泛黄的地图,边缘磨损严重,显然已被反复摩挲多年。
图上标注着数条山道、关隘与驿站,其中“青岭”被朱砂圈出,旁边一行蝇头小楷批注:“癸卯年九月,敌骑自青岭入,谢氏军阻之三昼夜,粮尽援绝,血染三十里。”
字迹清峻有力,笔锋转折处带着武将特有的刚硬气度。
而最让她心头剧震的是——这字迹风格,竟与她在谢云书那枚断裂玉佩背面看到的铭文如出一辙!
她呼吸骤停。
谢家……真是那个三年前满门抄斩、因“通敌叛国”被诛九族的谢家?
那个曾掌北境十万铁骑、镇守边关七年的谢家小将军?
可朝廷不是说,谢家无一活口吗?
她猛然想起他曾随口提过一句:“我母亲主持皇家育种坊。”当时她只当是寻常官宦人家的体面话,如今细想——皇家育种坊隶属户部屯田司,专管军粮培育与灾后复耕,只有极受信任的世家才能执掌!
那哪里是什么小门小户?
那是真正握着天下粮袋子的中枢要员!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她攥紧地图,转身回床边,声音压得极低:“你是不是……根本不是来逃命的?”
话音落下,本该昏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眸光清明如秋水,不见半分迷乱,仿佛刚才那些呓语、高烧、咳血,都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幻象。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是来查案的。”
五个字,轻如落叶,却砸得她耳膜轰鸣。
“三年前,朝廷拨给杏花村的赈灾粮,名义上三千石,实际流入百姓口中的,不足八百。其余两千两百石,全进了周家粮仓,再转手卖去外县,牟取暴利。”他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我姐姐代嫁周家嫡子,就是为了混入内宅,查清账目往来。她聪明,三个月就摸到了门路——结果还没来得及传信,就被毒杀,对外宣称‘暴毙’。”
苏晚晴手指一颤,地图险些滑落。
“所以你也来了?”她问,喉咙发紧。
他点头:“我男扮女装,顶替她的身份嫁过来,只为继续追查。装病,是为了让所有人以为我不过是个废物,任人欺凌,毫无威胁。我要他们放松警惕,我要他们在暗处跳出来……”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多了几分温度。
“但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她怔住。
“你能用石灰改良酸土,能让枯田长出紫苏;你能酿出十里飘香的酒曲,能让女人靠手艺挣钱吃饭。”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认真,“你是第一个,不靠男人也能把日子立起来的女人。周家怕的从来不是你发财——她们怕的是,你让村里那些逆来顺受的女人睁开了眼,看清了自己一辈子被当成牲口使唤的真相。”
他轻轻咳嗽两声,嘴角又渗出血丝,却毫不在意。
“所以她们必须毁你。火烧仓房,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灭希望。”
屋内死寂。
油灯爆了个灯花,光影在他脸上跳动,明暗交错间,那双眼睛深得像藏着一座坟墓,埋着整个家族的血与火。
苏晚晴久久未语。
她看着这个曾蜷缩在角落咳血的男人,看着他如今清醒冷静地揭开层层黑幕,心中翻涌的已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震撼。
原来他不是累赘。
他是蛰伏的猛虎,披着病弱的皮,等一个能并肩撕网的人。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坚定。
他望着她,眸光微动:“我需要一个不怕脏手、敢掀桌子的人。”
“一个能种田,也能开战的人。”
“你愿意吗?”
窗外,晨雾弥漫,鸡鸣初起。
院中焦土未净,残垣断壁间,一把锄头斜插泥中,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刃朝天。
屋内,两人对视无言。
良久,苏晚晴缓缓起身,走向门口。
脚步沉稳,没有回头。
他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问:“那你之前咳血、晕倒,全是演的?”第五日清晨前,夜色如墨,杏花村沉在一片死寂之中。
苏晚晴站在院中,手中那把锄头深深嵌入焦土,仿佛钉进大地的一枚誓言。
她没再回头,但谢云书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只想种地赚钱、熬过苦日子的穿越者;而他,也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床角、任人践踏的“病弱媳妇”。
两人之间的空气,早已不是最初的荒唐与尴尬,而是被一场场算计、一次次生死边缘的试探,淬炼成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他靠在门框上,脸色依旧苍白,唇边血痕未干,可眼神却锐利得像出鞘的刀。
他望着她背影,低声道:“你真不怕?一旦动手,就再无退路。”
“退?”苏晚晴冷笑一声,甩开衣袖,将锄头拔起,重重砸向另一处地面,“我来这个世界第一天就被逼着跪灶台、喂猪、挨打,连一口饱饭都要靠自己抢。你说我怕什么?怕他们烧我一间仓房?还是怕他们骂我‘不守妇道’?”
她喘了口气,眸光冷冽如霜:“我只怕……等不到他们自己跳出来。”
话音落下,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李猎户披着蓑衣,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手中拎着一只尚带余温的野兔。
他将兔子放在石桌上,低声道:“山口昨夜来了两个人,穿黑袍,佩鹰徽——和那夜放火的贼人一模一样。”他顿了顿,压得更轻,“他们往东厢方向去了,像是在找什么。”
苏晚晴眼神一凛。
东厢……那个塌了半边墙、多年无人敢近的老屋,竟是个藏鬼的地方?
她还未开口,陈秀才也从暗处踱步而来,手持一封卷边公文,面色凝重:“县衙准了你重建粮仓的批文,可周家已派人去府城走动,据闻联络的是漕运司的赵同知。若他插手,这案子——”他摇头,“怕是要翻。”
“翻?”苏晚晴接过公文,一眼扫过,忽然笑了,“他们越急,越说明我们踩到痛处了。”
她转身走向屋内,从床底拖出一个旧陶罐,掀开盖子——里面不是米粮,而是一把磨得发亮的小铲、一卷麻绳、还有一包用油纸裹紧的石灰粉。
谢云书看着她熟练地收拾工具,终于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今晚。”她头也不抬,“趁他们以为我们还在舔伤口的时候。”
“可东厢已被盯上。”
“那就让他们盯着。”她抬眼,目光如炬,“但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入口,不在屋里。”
谢云书一怔。
她没再多说,只是将那张泛黄地图摊开,在“东厢”二字下方,用炭笔轻轻画了个圈——位置,竟不在正屋之下,而在废墟西侧三丈,靠近老槐树根的位置。
“赵阿婆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树知道真相’。”她低声,“我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决然。
当夜,月隐星沉。
苏晚晴换上粗布短打,束紧腰带,背上竹篓,悄然出院。
谢云书倚门目送,指尖紧掐掌心,压下那一声几欲脱口而出的“小心”。
他知道——
风暴,已在黎明前悄然逼近。
而那堵埋藏秘密的墙,终将被一把女人的锄头,彻底凿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