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刚蒙了一层灰白,杏花村外的官道上已尘土微扬。
陆昭一袭玄色劲装,披甲未着,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他站在岔路口,目光扫过眼前这对“流民夫妇”——苏晚晴穿着粗布裙衫,发髻松散地挽在脑后,肩头背着个鼓囊囊的包袱;谢云书则裹着旧棉袄,面色苍白如纸,一步三喘地倚在她肩上,活脱脱一个病入膏肓的穷苦郎君。
可陆昭知道,这两人,一个比刀还利,一个比渊还深。
“青崖渡口接应的船主姓陈,左耳缺了半片。”陆昭低声交代,“到了船上,立刻换舱,别让任何人近身。水路不比陆地,一旦出事,无处可退。”
苏晚晴点头,指尖悄悄掐进掌心。
她不是没察觉昨夜那枚铜令上的三个字有多沉。
“青崖渡”,不只是个地名,更像是一道通往深渊的门扉。
“记住。”陆昭忽然压低声音,盯着谢云书,“若遇险情,宁可暴露身份,也不能让他们把你带走。你活着,才是翻盘的棋眼。”
谢云书轻轻咳了两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千户大人放心,我还没活够。”
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起,锦衣卫主力已然列队出发,旗帜猎猎,故意扬起漫天烟尘,引向官道深处。
而他们这一支“小队”,只剩三人:苏晚晴、谢云书,以及化作普通脚夫模样的张伯。
临行前,老药农默默塞来一个小布包,粗糙的手掌在谢云书臂上顿了顿。
“金疮药我重新配了,加了雪莲和蜈蚣,能压住你肺里的寒毒。”他声音沙哑,眼神却锐利如针,“当年靖北军出征前,我也这么给过你们将军。”
谢云书身形微滞,眸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随即低头接过,只轻声道:“多谢张叔。”
苏晚晴走在前头,听着这话,心头猛地一震。
靖北军?
她脚步没停,但指甲已悄然掐进掌心。
那一夜火场中的断刃、陆昭跪呈兵器的模样、还有谢云书那句“少将军”……碎片正一块块拼凑成一幅她不敢细想的图景。
三日山路颠簸,风餐露宿。
越往西行,山势越险,红土渐多。
待到青崖渡口,已是第三日晚间。
渡口旁仅有两间破旧客栈,泥墙茅顶,窗棂歪斜。
苏晚晴被安排与谢云书同住东厢,隔壁房内早已有人入住——三名沉默男子,皆作商旅打扮,却不曾卸货,也不点灯,甚至连饭都没叫。
怪异得不像赶路的人。
夜深人静时,苏晚晴并未入睡。
她借着月光瞥见那三人鞋底沾着一层暗红色泥垢——黏腻厚重,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西北红黏土。
那是千里之外戈壁边缘才有的地质,绝不会出现在江南水道沿线。
她心头警铃大作。
不动声色起身,从包袱里取出一团早已发酵好的面团——这是她用来做酒曲的引子,极易吸潮变形。
她将面团轻轻抹在窗缝与门缝之间,又洒了些许草木灰作掩护。
只要有人推门或开窗,湿痕必会留下痕迹。
次日清晨,她早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查看标记。
窗缝处的面团干瘪塌陷,显然被人打开过;门缝的灰迹也有轻微拖拽痕迹,像是用布条小心擦拭过。
对方不仅来了,还懂得反侦察。
她立即转身回屋,一把扶住正欲起身的谢云书,声音压得极低:“有人盯梢,而且不是寻常探子——他们清理了我设的‘湿度标记’。”
谢云书动作一顿,眼中寒光乍现,却只是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他抬手抚过袖口,指尖微动,似在确认某物是否仍在。
午后登船,艄公是个满脸风霜的老汉,操着浓重口音招呼他们入舱。
船行不到十里,江面忽起逆流,浪头拍舷,水雾扑面。
“奇怪,这节气不该有这般激流……”艄公喃喃自语,猛拉舵柄,却发现舵叶卡死不动。
“糟了!舵失灵!”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猛然从岸边林中射出!
破空之声尖锐刺耳——一支弩箭直取舱中!
电光火石之间,谢云书骤然暴起,一把将苏晚晴狠狠推开!
那支弩箭擦着他的脖颈飞过,带出一串血珠,钉入船板,尾羽嗡嗡震颤!
混乱中,一名“商队护卫”模样的黑衣人跃上船头,手中短刃寒光凛冽,直取谢云书咽喉!
风声呼啸,杀机毕露。
可就在刀锋即将触及喉骨的刹那——
谢云书竟借着船身晃动之势,凌空翻身,手中抄起船桨横扫下盘!
那人收势不及,膝盖一软,踉跄前扑。
下一瞬,谢云书左手夺弓,右手扳弦,反手一射——
“嗖!”
弩箭贯穿咽喉,黑衣人仰面栽倒,鲜血喷涌,在甲板上染开一片猩红。
江风怒吼,残阳如血。
苏晚晴跌坐在角落,心跳如鼓,却死死盯着那具尸体——
他刚才的动作……快得不像病人,而是猎豹扑食。
而谢云书立于船头,单手持弩,衣袂翻飞,脖颈血痕蜿蜒如蛇,眼神却冷得能冻结整条江流。
他低头看向死者腰间,伸手一扯——一枚袖扣落入掌心。
青铜质地,雕工精细,纹样狰狞:一只麒麟口中衔着一柄剑,双眼镶嵌黑玉,幽光森然。
他瞳孔骤缩,指节捏得发白。
就在这死寂之际,岸上传来数声短促鸟鸣。
紧接着,人影闪动,陆昭带着几名锦衣卫从密林中疾冲而出,迅速控制残局。
审讯开始不过片刻,那仅存的黑衣人乙突然浑身抽搐,嘴角溢出黑血,牙关碎裂——竟是咬破藏毒牙套,当场毙命!
唯独那枚袖扣,静静躺在谢云书掌心,映着血色残阳,仿佛烙进了他的骨血。
陆昭走来,目光触及那枚扣子的瞬间,脸色骤变。
陆昭脸色骤变,一把攥住谢云书手中的青铜袖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盯着那衔剑麒麟的纹样,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见了某种禁忌之物。
“礼部尚书府……私卫标识。”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惊雷滚过江面,“他们竟敢动用朝廷仪仗编制行刺!这已非谋逆,而是公然弑官夺权!”
风卷残云,血气未散。
几名锦衣卫迅速收拢尸体,用油布裹起,沉入江心。
黑衣人乙的尸身也早已处理干净,只余甲板上一抹暗红,在雨水冲刷下缓缓晕开,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苏晚晴站在船尾,望着这一切,心头翻涌不止。
她不是傻子。
从张伯那句“靖北军”开始,到陆昭跪呈断刃、谢云书被称“少将军”,再到如今礼部高官私兵伏杀——这张网,早已铺天盖地,牵连朝堂中枢。
而她和谢云书,不过是刚刚踏入漩涡边缘的蝼蚁。
可她不怕。
她低头看向自己掌心的老茧——那是磨酒曲、挖沟渠、嫁接果树时留下的印记。
她靠的从来不是权谋,而是双手。
但如今,光有手不够了。
敌人已亮刀,她必须学会用脑子杀人。
舱内,谢云书倚在竹席上,肩颈伤口已被苏晚晴用烈酒清洗,敷上金疮药后包扎妥当。
他面色依旧苍白,可眼神清明如寒潭深水,再不见半分病弱之态。
苏晚晴端着姜枣茶进来,热气氤氲在他冷峻的轮廓上。
她递过去,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切:“你还撑得住吗?”
他接过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心,微凉。
他低笑一声,嗓音沙哑却不失锋利:“死不了。三年前火烧帅府时我没死,今日更不会倒在几个跳梁小丑手里。”
火焰、背叛、灭门之夜……那些深埋的记忆在眼底一闪而过,却很快被他敛去。
他忽然抬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坚定得不容挣脱。
“若接下来的路全是阴谋陷阱,步步杀机,你愿跟我走下去?”
江水拍舷,雨丝渐密。船灯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
苏晚晴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这个曾蜷缩在破屋角落、咳血不止的男人;这个在弩箭袭来时毫不犹豫将她推开的身影;这个藏匿于女装之下、背负着滔天血仇的少将军。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掌心滚烫。
“你说呢?”她扬眉一笑,眸光如刃,“我可是把你从火堆里扛出来的女人。你现在想甩开我?晚了。”
话落,舱外传来陆昭的脚步声。
他掀帘而入,神色凝重:“渡口之后必有眼线。青崖一战虽胜,却惊动了幕后之人。接下来每一步,都将十步一岗,百步一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但计划不变——进京。”
夜雨淅沥,江流滚滚向前。
船行至黎明时分,终于望见远方水道交汇处,一座灰墙黛瓦的码头隐约浮现。
细雨如织,雾气弥漫,岸边人影绰约。
赵掌柜撑伞立于码头石阶之上,衣袍整洁,满脸堆笑。
待船靠岸,他快步迎上,声音殷勤:“陆大人交代的事都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