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在那片被月光浸透的田埂上站了许久,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她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屋。
那双眸子里的寒冰并未消融,只是沉入了更深的海底。
屋内的油灯依然亮着,谢云书半靠在床头,帕子上的血迹已被他悄然收起,脸色却比纸还要白。
见苏晚晴进来,他没有问田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轻声道:“夜深露重,去歇息吧。”
夜风穿堂,吹得油灯摇曳不定。
苏晚晴坐在桌前,指尖轻点账本,一行行数字清晰罗列,墨迹未干。
一坛酒换三十文,十坛便是三百;剔除糯米成本、柴火损耗、人力折算,净利一百二十文一坛——今日出货五坛,净赚一贯二百文。
这个数字,在杏花村足以让一家三口体面过冬。而她,只用了三天。
可她眉心未展,反而越拧越紧。
窗外月色如霜,洒在院角那排刚送来的陶瓮上,泛着幽暗的光。
十只新瓮,是破局的第一步,却也是风暴将至的信号。
周家断人柴薪,压人活路,无非是要她跪地求饶。
可她偏不。
她要酿酒,要卖酒,还要让更多人跟着她一起挣这份“不该有”的钱。
但陶瓮不够,窑户不敢接单,明路走不通,那就走暗道。
她提笔研墨,纸落如刀:“凡供器具者,分酒利一成;其家人购酒,享三折之惠。”
这契约看似吃亏,实则精妙。
一成利不多,却稳;三折优惠听着慷慨,实则能换来口碑与忠诚。
更重要的是——它把原本孤立的个体,悄悄织进一张网里。
谁入了网,便再难回头。
她带着契书去找陈秀才时,天还未亮。
那人正蹲在自家菜园翻土,布衣沾泥,鬓发微白。
听罢来意,他久久不语,只用手指蘸水,在石桌上写了个“利”字,又划去,改写一个“信”。
“你给的不是便宜,是希望。”他抬头看她,目光如炬,“周家靠威压,你靠分利。若此约能立,便是人心易主之时。”
苏晚晴没说话,只是将契约轻轻推到他面前:“那就请您,帮我写下这‘人心’二字。”
笔落纸响,墨香四溢。一份前所未有的《合作契》,就此诞生。
首签之人,是村西独居的老窑匠。
老头子一辈子烧窑,手裂如树皮,膝下唯有一女,体弱多病,常年靠药吊命。
听说要签契,起初冷笑:“赵家穷得连盐都买不起,还敢许我分红?做梦!”
苏晚晴不争辩,只命谢云书搬出五坛封存半月的新酿,当场开封一坛。
酒香瞬间弥漫小院,清冽中带着蜜意,似春山初雪化水,又似秋谷熟透垂穗。
老窑匠的女儿凑近闻了闻,竟忘了咳嗽。
“定金五坛,归您。”苏晚晴平静道,“若您不信分红,三年后这些酒,市价至少翻五倍。”
她又取出两大块酒糟饼——那是她用余热烘干酒渣与果肉制成的粗粮点心,虽不起眼,却营养耐饥。
“给孩子吃,补身子。”
女人颤抖着接过,眼眶骤红。
老头子盯着那饼,喉头滚动,终是一声长叹:“我烧了一辈子窑,从没人把我当个人看……你倒像是真想让人活着。”
三日后,十只厚壁大瓮如期送达,釉色青灰,胎骨坚实,专为酿酒设计。
更让她意外的是,老窑匠竟主动提出:废弃多年的旧窑洞可借作窖藏,隐蔽、恒温,最适合藏酒发酵。
“我老了,不怕事。”他临走时低声说,“但我闺女还得活。”
苏晚晴站在窑口,望着那一排沉默的陶瓮被抬进幽深洞中,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这不是施舍,是联盟。
她不再是一个人在战,而是开始撬动整个村子的生存欲。
试酿即刻启动。
糯米蒸熟摊凉,曲种按比例拌入,装坛封口,置于窑洞深处。
温度、湿度皆由谢云书亲自测算,连通风间隙都精确到时辰。
第三日开坛验酒,清液澄澈,香气扑鼻,甜中带醇,入口绵长。
连一向寡言的谢云书都轻点了点头:“胜过市集所售十倍。”
消息不胫而走。
几个胆大的村民偷偷来问能不能订酒,甚至有人想拿鸡蛋换一小壶尝鲜。
苏晚晴没急着卖,反而在晒场支起一张小桌,摆上曲种样本,召集村里几个半大孩子,教他们辨认好曲与坏曲。
“白毛是良曲,绿霉有毒,黑斑必弃。”她声音温和,眼神却认真,“将来你们谁想学酿酒,我都教。”
孩子们睁大眼睛,像听神话。
有个瘦小女孩怯生生伸手:“娘说……我们这样的,只能捡剩饭。”
苏晚晴顿了顿,从袖中掏出几块糖渍梅干——酒渣余热烘干果肉,加少许蔗糖腌制而成,酸甜可口,能存月余。
“拿去。”她一一递到孩子们手中,“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种地、改变命。”
阳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一道坚毅的轮廓。
那一刻,她不像个农妇,倒像个布道者,在贫瘠的土地上撒下火种。
春桃就是这时来的。
她拎着一篮萝卜,说是周家吩咐送来的晚饭。
可脚步到了门口,却停住了。
她看见苏晚晴蹲在地上,耐心教一个小女孩怎么握曲刀,语气轻柔得不像话;
她看见孩子们嘴里含着梅干,笑得满脸脏兮兮;
她看见那个曾被全村嘲笑的“病媳妇”谢云书,倚在门边,唇色依旧苍白,眼中却有了光。
她想起自己饿得浮肿的妹妹,临死前还在问:“姐,甜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心口猛地一抽,酸胀难忍。
她没说话,默默放下菜篮,转身离去。
走到院外柴堆旁,迟疑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包粗盐,轻轻放在灶台上,低声道:“腌菜不易坏……多存些。”
然后快步离开,仿佛怕被人看见眼泪。
苏晚晴进来时,盐包静静躺在那里,像一颗沉甸甸的心。
她没追出去,也没揭穿。只是将盐小心收进柜中,指节微微发颤。
有些人,不是天生冷硬,只是从未被暖过。
而她现在做的,不只是酿酒。
是在这片冻土之上,一点点凿出活路,点燃人心。
夜风渐歇,灯芯爆了个轻响。
苏晚晴坐在桌前,指尖抚过账本最后一行数字——一贯二百文,净利。
这个数目在杏花村足以让五户人家熬过寒冬,而她只用了三天。
她没有笑,反而将铜钱一枚枚摊开在桌上,像是清点一场无声的战役战果。
她取出三百文,包进粗布包袱,托赵阿婆送去村东三位最穷的寡妇家。
临走前只交代一句:“今冬可备炭柴。”
又拨出二百文,请陈秀才找人修缮书房漏雨的屋顶。
那间破屋不仅是他读书写字的地方,更是日后契约文书、对外联络的枢纽。
她不能容它塌了。
谢云书倚在门框边,披着半旧的夹袄,脸色仍显苍白,呼吸却比前些日子稳了许多。
他望着她一桩桩安排下去,眸光微动,终于轻叹:“你在买人心。”
“不是买。”苏晚晴头也不抬,笔尖顿了顿,“是还。”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很轻,却像铁钉入木:“她们若有一口饭吃,就不会任人摆布。周家能拿捏她们,是因为她们连活路都攥不在自己手里。我给的不是恩惠,是选择。”
谢云书静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敬意。
他太清楚这村子的规则了——弱者互啄,强者踩头。
谁都不信谁能带他们走出泥潭,直到现在。
而她正一寸寸撕开这张由饥饿与恐惧织成的网。
翌日清晨,天刚泛鱼肚白,霜气未散。
苏晚晴推开院门,冷风扑面而来,却在下一瞬凝住了脚步。
门槛外,静静放着一只藤编篮。
篮中一双崭新的布鞋,针脚细密,鞋尖还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小梅花;半块腊肉用油纸裹着,边缘有些干裂,显然是舍不得吃、攒了很久的压箱底之物。
最底下压着一张揉皱的纸条,墨迹晕染,字歪斜却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我不是周家人……我也想活下去。”
苏晚晴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张纸。
薄薄一页,重如千钧。
她仿佛看见昨夜某个角落,有人躲在灶后颤抖着手写下这句话,一遍遍涂改,生怕写错一个字,怕被认出笔迹,更怕不被相信。
她没叫人,也没声张,只是小心翼翼将纸条收进袖中贴身藏好,把腊肉放进厨房熏架,布鞋则捧进屋里,摆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她知道是谁送来的。
也知道,这一小步,意味着什么。
村口土坡上,谢云书靠在一棵老槐树下,远远望着这一幕。
晨光洒在他清瘦的脸颊上,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他低声呢喃,如同宣誓:
“她终究不是那个只会读书写字的小姐……她是能点燃荒原的人。”
风掠过田垄,新翻的泥土气息混着檐下酒坛渗出的甜香,在空气中悄然交融。
鸡鸣三声,炊烟初起,整个杏花村还在沉睡,但某些东西,已然松动。
院内,苏晚晴正将新酿的米酒小心装坛,陶瓮密封,系上麻绳。
今日她要履约,亲自送酒去窑匠家中。
可就在她转身欲关门时,眼角余光忽地一滞——
院墙外的矮草丛边,一道身影蜷缩着蹲在那里,怀里抱着一只空篮,头深深埋下,肩膀微微发抖。
是春桃。
她来过不止一次了。这一次,却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