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潮退,泥褐色的河滩上水光粼粼,残芦断茎间泛着昨夜大火留下的焦黑痕迹。
小石头叔赤着脚踩在湿滑的淤泥里,额角青筋暴起,双手紧攥麻绳,一声低吼:“起——!”
十余名监察哨员齐力拖拽,铁索绷得笔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终于,半截焦黑船板破水而出,木屑剥落如炭灰,沉重地砸在岸边。
众人喘息未定,目光却被船底缠绕之物牢牢攫住——那是一截断裂的铁锚,虽经烈火灼烧、河水浸泡,仍可见其根部清晰镌刻四字:工部监造。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工部……监造?”一名年轻哨员喃喃出声,脸色煞白,“这不是军用器械才有的标记吗?怎么会在一艘运盐船上?”
小石头叔没说话,只蹲下身,用匕首撬开船板夹层。
腐朽的木缝中,赫然藏着一卷未燃尽的黄纸,边缘焦卷,墨迹却尚可辨认——
“火雷箭改制图样”。
图纸右下角,一枚朱红私印清晰可辨:兵部武备司郎中·周廷章。
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比冬日晨风更刺骨。
消息传回晚晴工坊时,苏晚晴正站在晾酱棚前,看着新一批发酵豆豉入坛封存。
她指尖还沾着酱香,听见通报后却猛地顿住,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军械图纸……出现在私盐沉船上?”她低声重复,语气平静得可怕,“他们不是在走私盐,是在拿国器换银子。”
她转身就走,脚步快而稳,一路直入密室。
郑伯已在案前守候多时,老眼通红,须发凌乱,显然一夜未眠。
他见苏晚晴进来,立刻拍案而起,声音嘶哑:“八年了!整整八年!每年上报‘漕粮沉船’损失,数目惊人,可我翻遍户部备案舟船名录——那些船,根本不存在!”
他颤抖的手指戳向摊开的账册:“所谓‘老旧淘汰’,全是幌子!他们造空壳船,虚报沉没,骗朝廷修河赈灾的拨款;真船则暗走黑道,运私盐、贩官银,如今连军械都敢偷运改制!这已不是贪墨,是谋逆!”
苏晚晴静静听着,指节抵在唇边,眸光如刀锋扫过每一页伪造舱单、每一笔虚假损耗。
她忽然问:“这些钱,最终流向何处?”
“七成归漕帮,三成……”郑伯压低声音,“流向京中某阁老门下账房,经手人正是周廷章心腹。”
室内死寂。
良久,苏晚晴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摘下一块遮布,露出墙上悬挂的江南漕路全图。
她执笔蘸墨,在七个关键节点一一画圈,最后将笔尖狠狠点在京城方向。
“他们以为烧的是我们的仓,毁的是我们的证。”她冷笑,“可火没烧干净,反而把藏在地底的脓疮,给烤出来了。”
她转身下令:“封锁一切消息。所有物证移交地窖,除你我与谢公子外,不得有第三人知晓。对外只放一句话——”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晚晴商盟,将办‘沉物展’,邀四方共鉴。”
命令传出,阿兰领命而去,面色凝重。
她知道,这一句话,看似平和,实则是向整个江南权贵投出的一枚战书。
同一时刻,厢房内烛火摇曳。
谢云书倚在床榻上,狐裘裹身,面色苍白如纸,唇角却噙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
听完秋蝉禀报,他轻轻点头,提笔蘸墨,却不写于纸上,而是翻开一本《农经注疏》,在页眉空白处写下一行极细小的字,字迹隐晦,唯有特制药水可显。
“若此图现世,请问陛下——边军无箭,而内河有雷,孰轻孰重?速调陈将军返京述职,携北境缺械名录同行。”
信封封好,交由驿卒秘密送往北方边关。
那是他昔日旧部,也是唯一能绕过朝堂耳目、直面天听的人。
紧接着,他又唤来梅十三留下的暗线,低语几句。对方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条流言悄然在城南赌坊、码头酒肆间蔓延开来——
“苏氏资金链断裂,欲联合江湖势力劫官银赎罪,行动就在三日后。”
消息如风,很快吹进钱万通的耳朵。
而此时的杏花村,祠堂外空地已被清理干净,工匠们正搭起一座宽大遮雨棚,竹架结实,油布厚实,四角悬铃,随风轻响。
没人知道里面要展什么。
但人人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无声酝酿。
苏晚晴立于棚下,望着远处蜿蜒而来的官道,目光深远。
只为——让天下人亲眼看见,什么叫盗国者,衣冠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