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压得杏花村喘不过气来。
苏晚晴站在后山窑场的高台上,脚下是刚刚清理出的新地基,火光映照着她清瘦却挺拔的身影。
风从断崖那边吹过来,带着未散的血腥与焦土味,但她眼神坚定,没有一丝退缩。
“今日起,此窑不再属私门一姓。”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前沉闷的空气,“我宣布——‘杏花窑坊’正式立坊!凡入坊者,一人一技,一技一薪。画纹者有工钱,挑水者也记账;拉坯成器,按品计酬,童叟无欺。”
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哗然四起。
这话说得太破天荒了。
自古匠人依附主家,听命行事,哪有什么“工钱”“记账”之说?
可眼前这位苏娘子,不但烧出了能值十金一只的青霜琉璃罐,还敢公然打破规矩,把技艺明码标价,让人凭本事吃饭。
白掌柜拄着拐杖站出来,朗声道:“我晚晴商盟认这个理!从今往后,凡窑坊出品,统购统销,溢价三成——只为这一句:手艺值钱!”
掌声雷动。
就在这时,山道上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雷婆子披着一件褪色的赤红祭袍,发间插着铜铃,手里捧着一尊小小的陶土神像,缓缓走来。
她是守山多年的巫祝,曾当众诅咒苏晚晴“夺火逆天”,如今却主动前来主持开窑祭礼。
她走到窑门前,焚香叩首,三拜之后,将第一块青霜罐的碎片嵌入山神庙外墙的裂缝中,口中喃喃:“雷公不娶亲了……他如今护着能人。”
百姓怔住,继而纷纷效仿。
有人砸碎自家旧碗,取出一块霜纹残片,小心翼翼嵌进墙缝;孩童爬上屋顶,把拾来的碎釉贴在屋檐下。
一夜之间,整个村子像是披上了一层星屑织就的铠甲。
他们开始称这青霜罐为“光明瓶”——说它不怕潮、不惧腐,连鬼魅都不敢近身。
更有人传言,夜里若将空罐置于床头,梦里便能听见大地低吟,如歌如诉。
而真正听见大地歌声的,是聋儿水生。
自从那夜他靠地面震颤识破敌踪,苏晚晴便让他做了窑场守护者。
每日清晨,他赤脚绕窑三圈,手掌贴地而行,像一头感知天地脉搏的灵兽。
一旦察觉异样震动,便敲响挂在老槐树上的铁钟。
奇迹发生了——连续十七日无塌窑、无炸胎、无釉裂。
窑损率竟降至零。
匠人们私下议论:“不是人强,是地神认主了。”
但苏晚晴知道,这不是神迹,是科学。
水生虽听不见声音,却能感知次声波与微震,比任何经验老匠都敏锐。
她暗中命人绘制《地脉巡检图》,将他的路线标记成红点,连谢云书看了都赞一句:“此子天生为窑而生。”
正当窑坊初定,四方归心之际,一名风尘仆仆的游方匠师踏雨而来。
石先生背着竹箧,衣衫尽湿,一进门便展开一幅泛黄残卷,纸上墨迹斑驳,题为《天工辑要·雷淬篇》。
“古法确有记载:雷火淬物,可使釉质生变。”他指尖轻抚青霜罐表面那层冰裂霜纹,“你们以为这是火候所致?错。此纹乃‘雷淬效应’——窑中温度骤变时,胎体内部应力释放,形成天然避光防潮结构,尤宜储灵药、封密信。”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这样的容器,比铜匣更胜三分。”
苏晚晴心头猛地一震。
北境苦寒,药材难存,军中疫病频发,最缺的便是防腐密器。
若用青霜罐封装高浓度梅酱——那种她特制的酸烈发酵品,既能杀菌抑霉,又能作为显影药引(铁粉遇酸显字)——岂非一举两得?
她当即下令:“准备三十车‘药材——治疫’专运批次,随下月北行车队启程。每罐贴封条,注明‘非卖品,军需专用’。”
命令传下,作坊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而在窑坊深处的小屋里,谢云书正倚榻听雨。
窗外雨丝斜织,屋里药香氤氲。
他手中握着一只新制的小号青霜罐,里面盛着他每日必服的温补汤药。
奇怪的是,以往半个时辰便凉透的药,如今过了一个多时辰仍温热如初。
他咳了几声,唇角却扬起笑意:“你这一窑,不止救了酱,也救了我的命。”
话音落下,笑意渐敛。
他抬眼望向墙上悬挂的地图,指尖缓缓划过几处驿站位置,神色凝重:“柳如眉失了含铁石英砂,伪造密信的链条被斩断……她不会坐以待毙。必然转向其他渠道,重建隐语网络。”
笔尖一圈,三处驿站赫然被红墨标注——全是金线会过往传递鸦语文书的关键节点。
“她的网,”他低声说,“比我们想的更深。”
雨势渐大,敲打着屋檐,仿佛无数细足在爬行。
而在后山窑区,水生忽然停下脚步。
他跪倒在地,双掌紧紧贴在泥泞的地面上。
起初只是轻微的颤动,如同远处马蹄轻踏。
但很快,频率变了——那是不正常的共振,来自地下深处,像是大地正在吞咽什么。
他猛地抬头,望向窑坊方向,瞳孔骤缩。
下一秒,他转身狂奔,冲向灯火通明的主屋。
暴雨倾盆而下,天地一片混沌。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的刹那,一道惨白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整座山崖——
原窑址所在的土坡,在雨水浸泡下微微蠕动,仿佛一张巨口,正缓缓张开。
暴雨如注,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都在咆哮。
水生跪在泥泞中,双掌深陷湿土,指尖像是要抠进大地的血脉。
他的耳朵听不见雨声,却能感知每一寸土地的震颤——那是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低鸣,起初微弱如呼吸,继而变得急促、紊乱,如同巨兽翻腾前的心跳。
他猛地睁眼,瞳孔骤缩。
不是错觉!
他翻身爬起,赤脚踩过泥水,不顾一切地狂奔。
雨水顺着发梢灌进脖颈,冷得刺骨,但他顾不上。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窑坊要塌了!
旧窑址的地基早已被连日暴雨泡软,而新的火道正连接着主窑,一旦崩裂,不仅新窑毁于一旦,正在烧制第一批“军需罐”的整炉釉胎都将炸裂成渣!
更可怕的是,窑下埋着尚未启用的雷淬引渠——若被地下水冲垮,整个山体都可能滑坡!
他撞开院门,扑到主屋前,双手疯狂拍打木窗:“砰!砰!砰!”
屋里烛火摇曳,苏晚晴披衣起身,刚拉开门闩,一股大力猛然将她拽出屋外!
“水生?!”她惊呼,脚下未稳,踉跄跌向空地。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轰!!!”
一声闷响撕破雨幕,原窑址所在的土坡像被无形巨手撕开,整片地面塌陷下去,泥土混着浊水喷涌而出,碎砖断梁瞬间被吞没。
若她还站在屋檐下,此刻早已葬身泥浪。
众人从各房冲出,目瞪口呆望着那张牙舞爪的裂口,冷汗涔涔而下。
“是他……救了我们。”白掌柜颤抖着指向水生。
少年仍跪在泥中,双手插地,脸上却没有惊恐,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笑容。
他闭着眼,像是在聆听什么美妙至极的旋律。
雨点打在他瘦削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苏晚晴心头一震。
她忽然明白——这不是灾难后的余震,而是大地的新节奏。
水生听见了。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震动频率,稳定、绵长,带着琉璃烧成时特有的清鸣共振,仿佛土壤与火魂达成了某种契约,回应着青霜釉的诞生。
“你听到了?”她蹲下身,轻声问。
水生缓缓点头,抬起沾满泥浆的手,在地上划出一道波纹般的痕迹——是窑火升腾的脉动曲线。
苏晚晴瞳孔微缩。
她立刻下令:“清理塌陷区外围,封锁现场!所有人撤离主窑三丈之外,等天亮后再勘测地脉走向!”
她转身欲走,忽觉袖角一紧。
回头,水生死死攥着她的衣角,眼神前所未有的锐利。
他另一只手指向后山更深处的断崖方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像是在警告什么。
苏晚晴顺着他的指尖望去——
雨帘之中,那片曾被雷火烧焦的岩壁,竟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红光,如同地下沉睡的火眼,正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