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崖,吹得羊皮图纸猎猎作响。
苏晚晴站在废井前,手中炭笔落定最后一划,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一道坚毅的轮廓。
“沿古道掘进八丈,遇坚岩——用火攻法。”
她声音不大,却如铁锤砸进众人耳中。
几个匠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嘀咕:“烧石头?哪有这等道理!石头能烧裂?怕是连锅都热不了!”
“你懂什么?”老铁匠周奎忽然从人群后冲出,颤抖的手猛地抓住图纸一角。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支架结构图,呼吸骤停,整个人像被雷劈中般僵住。
三环锁扣。
那三个嵌套交错、形如龙鳞的铁链连接方式,是他年轻时亲手为谢家老太爷打造过无数次的井链核心结构!
三十年前谢家突遭变故,族灭门封,这套独门锻法就此失传。
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它。
可现在,它就在这张纸上,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这是……这是‘承渊链’!”周奎嗓音发抖,双膝一软,“扑通”跪地,老泪纵横,“老太爷说过,此链只传血脉、不授外人……你怎么会?你怎么可能知道?!”
苏晚晴低头看他,眼神平静:“我不是从人那儿学的。我是从山里,从水声里,一点点拼出来的。”
周奎怔住。
她没说谎。
那一笔一划,全是根据地质走势、受力方向推演而来,与谢家祖传之法殊途同归。
这不是巧合,是智慧撞上了命运。
老人抹了把脸,猛地磕了个头,转身便往山下跑:“我家还有当年的锻铁模具!藏了三十年,不敢动一下!今夜我就把它献出来——我要替谢家,开出这条活命的路!”
人群震动。
火光下,苏晚晴望着那远去的佝偻背影,心头微热。
她知道,这一刻起,民心已在悄然转向。
三天后,工程正式开启。
火堆燃起,烈焰舔舐岩壁,浓烟滚滚升腾。
匠人们轮番上阵,泼水、撤灰、再烧,整整两昼夜不停歇。
可那岩石仿佛生铁铸成,纹丝不动。
进度停滞。
阿牛累得瘫坐在地,铁镐都快磨秃了。
柳轻雪妹递来水囊,手都在抖:“晚晴姐……是不是方法错了?这山根本打不穿啊。”
苏晚晴蹲在焦黑岩前,指尖抚过表面,眉头紧锁。
温度够了,应力也积得足够——可为什么不开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谢云书被人用担架抬来,盖着粗布毯子,唇色发紫,额上冷汗涔涔。
寒毒未解,本该卧床静养,他却执意前来。
“让我看看。”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苏晚晴想拦,却被他抬手止住。
他勉强睁眼,目光缓缓扫过山势走向,又落在岩层断裂纹路上,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偏了……往左七尺。”
众人一愣。
“这里的岩脉是斜的,”他喘息着,一字一句清晰如刀,“不是直贯而下,而是呈‘弓脊’之势。你们正对着硬骨头啃,当然破不开。顺着它的走势走,才能通到‘泪眼口’——那是地下暗流最薄弱的一点。”
苏晚晴瞳孔微缩。
她立刻取出罗盘与星图对照,再结合昨日探查的地脉震感记录——果然!
整片山体的水流走向,正是一个巨大的弧形凹陷,如同哭泣的眼眶。
她猛然抬头:“改方向!所有人,左移七尺!重新布火!”
命令下达,士气重振。
当夜,火势再度升腾,整整一日一夜,三百斤木炭投入燃烧,岩壁已被烧得赤红如熔浆,空气扭曲颤动。
第五日午夜,百桶井水齐备。
苏晚晴立于高台,火光映红她的半边脸。
她深吸一口气,举起火红旗帜——
“泼水!”
刹那间,百人齐动,水桶倾倒,冰凉井水如瀑浇下!
“嗤——轰!!!”
一声巨响撕裂长空,滚烫岩石在极冷冲击下瞬间崩裂,碎石炸飞数丈,尘浪冲天而起!
整个山谷剧烈一震,仿佛大地吐出一口百年淤气。
众人惊退几步,随即狂喜呐喊——成了!
坑洞足有三丈深,黑黝黝通往山腹,一股阴冷疾风自深处喷涌而出,吹得火把尽数弯折。
阿水第一个冲上前趴地听声,片刻后猛地拍击地面三下:安全!
欢呼声炸开,工匠们扛着工具就要涌入。
可就在入口处,一道灰黑色墙体赫然挡路——厚重、严密、砖缝间灌满铁浆,层层叠叠,宛如龙鳞封喉。
周奎走近一摸,脸色骤变:“这是……镇龙砖!谢家当年封井用的禁墙!九重玄土混合陨铁砂,专为镇压地脉而建!要破它,必须用震锤配合铁楔,一点一点震松结构!”
他咬牙,转身吼道:“拿我的模具来!连夜开工!我要打造出能撼动山骨的锤!”
号令一出,全军响应。
匠房灯火彻夜不熄,铁锤敲打声回荡山谷,如同战鼓擂动。
第七日凌晨,天边泛起第一缕青灰。
最后一柄震锤已铸造完成,木柄裹铁,锤头嵌满倒刺铁钉,重达百斤。
周奎亲自率弟子轮番上阵,铁楔插入砖缝,锤影翻飞,撞击之声沉闷如雷,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山腹深处,似乎也有某种东西在回应。
隐隐地,传来低沉的嗡鸣。
像是压抑已久的呼吸。
像是即将睁开的眼睛。
石婆婆不知何时来到墙前,双耳贴地,身体忽然剧烈一颤。
她缓缓跪下,枯瘦的手掌颤抖着伸向那冰冷砖墙——
嘴里喃喃,几近呜咽:
“听到了……水在哭……它要出来了……”第七日凌晨,天光未明,山谷仍被一层薄雾笼罩。
震锤高举,周奎双臂青筋暴起,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在火把下闪着暗金的光。
“最后一击!”他嘶吼出声,声如裂帛。
百斤重锤裹挟风雷之势,狠狠砸向嵌在砖缝中的铁楔——
轰!!!
一声巨响自地底深处炸开,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猛然睁眼。
整座山体剧烈震颤,碎石簌簌滚落,火把尽数熄灭,唯有那堵龙鳞般的镇龙墙,在刺耳的崩裂声中寸寸龟裂!
刹那间,地脉怒涌,一道清泉自岩心喷薄而出,冲天而起,高达数尺,水柱如银龙腾空,带着温润的凉意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洒落如雨。
石婆婆第一个扑跪上前,枯瘦的手掌颤抖着捧起水流,浑浊的老泪混入泉水,嚎啕大哭:“龙醒了!龙没走啊!它记得我们……记得杏花村啊!”
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工匠们扔下工具,老少妇孺纷纷跪地叩首,有人高举双手,仰天狂呼:“苏娘子通地脉!她是农神派来的救世之人!”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激动到扭曲的脸,泪水与泉水交织流淌。
这口井,不只是水,是命,是希望,是这片贫瘠土地上百年来第一次听见大地回应的奇迹。
苏晚晴站在高台边缘,衣袂翻飞,脸上溅满泥水与灰烬,却掩不住眼中熠熠生辉的冷静光芒。
她没有跪,也没有哭,而是第一时间蹲下身,掬起一捧泉水,轻轻嗅了嗅,又小心翼翼啜饮一口。
甘冽清润,无毒无腥,确可饮用。
“分水队!”她起身厉声下令,声音穿透喧嚣,“十人一组,按户登记,优先送至病患、老人家中!不得争抢,违者记黑名,三月不得取水!”
命令清晰果断,无人敢违。村民们虽激动,却已悄然信服她的权威。
她亲自提了一陶坛泉水,踏着湿滑的石阶回到茅屋。
谢云书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见她进来,竟微微笑了,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竹帘:
“这水……和小时候喝的一样。”
苏晚晴正要说话,却见他笑意骤凝,瞳孔猛地一缩,仿佛被什么惊雷劈中心神。
“等等——”他急促喘息,指尖死死抠住床沿,“泉眼位置……你标记的坐标……是不是正好压在《北舆军粮册》里记载的‘幽州补给中转站’上?”
苏晚晴心头剧震,手中陶坛几乎脱手。
《北舆军粮册》?
那是谢家祖传的边防密档,连官府都未必知晓的存在!
而那个所谓的“中转站”,据说是百年前为抵御北狄侵袭,秘密设立的地下运粮通道节点——难道谢家不仅掌控水脉,还曾以这泉水为引,暗中支撑边军粮道?
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线索:为何谢家会被满门抄斩?
为何朝廷要封锁此地?
为何这井会被九重镇龙砖封死?
……
不是为了镇水。
是为了封口。
就在此刻,千里之外,京城太子府。
烛影摇红,一名白袍侍郎展开一幅新绘的地形图,眉头紧锁。
太子指尖轻点图上一处标记,声音低沉如刀:“查一下百年前谢氏家族的所有奏折——他们为何要隐瞒这条水道?若此脉贯通南北,当年战局……岂非早可逆转?”
夜风穿堂,卷起地图一角,露出下方朱批密令残迹——
“永禁发掘,违者以谋逆论。”
而在杏花村外的山梁之上,陆知微负手而立,黑袍猎猎,面色铁青如霜。
他望着村落方向冲天而起的水雾,眸中杀意翻涌。
身旁,黑面判官悄然退后半步,面具裂痕深处渗出一丝血线。
片刻后,陆知微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准备祭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