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晨光如刀,劈开残云,洒在千疮百孔却依旧挺立的长堤之上。
泥水未干,血痕犹新,整条大堰像一头浴血归来的巨兽,喘息着,屹立不倒。
陆知微策马立于堤口,玄色官袍沾满尘泥,手中圣旨高举如刃,声音震得四野回响:“奉旨查办——苏氏擅修水利、私聚流民、蛊惑人心,致天怒人怨,险酿大祸!即刻革除一切职司,押解进京候审!”
他话音未落,三百红巾队齐刷刷踏前一步,铁锹入地,刮出刺耳锐响,如同大地抽了一口冷气。
小石头爹抹去脸上混着血的泥浆,目光如钉,瓮声开口:“我们没听见什么圣旨,只看见你们来得比洪水还慢。”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嗡然炸开。
“是啊!昨夜我们拼死守堤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他们要抓苏姑娘?除非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这堤是她带着我们一砖一土垒起来的!谁敢动她,就是跟整个杏花村过不去!”
陆知微脸色骤变,手指微微发颤。
他原以为自己手持天宪,威临四方,可眼前这群泥腿子竟敢公然抗旨?
他强压怒意,冷眼扫过全场:“尔等黔首愚民,受其蒙蔽,尚不自知!苏晚晴私自改道引水、筑坝拦洪,违逆天时,惊扰地脉,若非朝廷及时察觉,此堰早已崩塌成灾!她非但无功,实乃罪魁!”
“罪魁?”一声冷笑破风而来。
苏晚晴缓步而出。
她身上仍披着染血的粗布外衫,发丝凌乱贴在颊边,脸上满是泥污与疲惫,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烧尽了所有软弱,只剩下一簇不灭的火焰。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图纸,迎风一展——正是赵九斤所献油管布局图的真迹,背面还残留着火油的暗渍,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你说我贪功冒进?”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那请大人解释,为何有人在我堰基之下,埋下七处火道?为何这些火油配方,与沈记工造坊三年前失传的秘方一模一样?为何巡防队下游架弩,专射逃民?”
陆知微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半步:“妖言惑众!此等伪证,焉知不是你自导自演,只为脱罪?”
“伪证?”一道苍老却铿锵的声音响起。
火鹞子叔扛着一只破裂的酒坛走上前来,手臂青筋暴起,猛地将坛中黑油倾倒在湿泥地上。
那油在阳光下一照,竟泛出幽幽青光,气味刺鼻,熏得人头晕目眩。
“老夫不懂什么圣旨王法,只认味道。”他指着那油,声如洪钟,“这是三熬火油混了桐蜡,烧起来连铁都化!工部十年都没配出来的玩意儿,你们工程监工赵九斤,亲口承认是他亲手埋的引线!供词按了血手印,现押在祠堂!”
话音刚落,两名壮汉押着一人踉跄上前——正是赵九斤。
他浑身枷锁,面色灰败,一见众人便扑通跪地,涕泪横流:“大人明鉴!我不是主谋啊!是有人逼我画假图……他们拿我妻儿性命相胁……可我真的不想害人啊!我画的是假图,可没想到他们会埋真油啊!”
百姓哗然。
有人怒骂,有人揪住赵九斤衣领欲打,更多人则沉默地看着那滩泛青的黑油,看着那张被雨水浸染却依旧清晰的图纸,看着那条用命守住的大堤。
真相,就在这泥泞之中,无需宣判,已昭然若揭。
陆知微脸色铁青,额角渗出冷汗。
他本奉命而来,以为只需一纸圣旨便可压服乡野,夺权立威,顺便将这“民间女首”带回京城作为政绩献礼。
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不但没跪,反而掀开了他背后那张精心编织的网。
“你……你可知抗拒圣旨,是抄家灭族之罪!”他咬牙切齿,声音却已虚浮。
苏晚晴没看他。
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陆知微,面向那条伤痕累累却巍然屹立的大堰。
风吹起她残破的衣角,朝阳落在她肩头,宛如披甲。
她抬起手,指向那道被三百人用血肉撑住的缺口,指向那片被酸液腐蚀断裂的地下管道,指向那一排排空荡却曾承载希望的气炮坑道。
“这一夜……”她的声音很轻,却传遍全场,仿佛敲响了某种古老的钟声。
“我们用酒糟填缝,用气炮排油,用人墙堵口。”
人群安静下来。
没有人鼓掌,没有人欢呼。
只有风,吹过残堤,卷起一片碎布与焦土的气息。
而她的下一句话,还未出口。
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苏晚晴并不急于定罪。
她缓缓转身,背对陆知微那张因震怒而扭曲的脸,面向那条在暴雨中未曾崩塌、在烈火中依旧挺立的大堰。
晨风卷起她残破的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那是昨夜抢修时被断石撕裂的伤口,血已凝固,皮肉翻卷,像一条倔强的勋章。
“这一夜……”她的声音不大,却如铁钉入木,一字一顿地砸进每个人的耳中,“我们用酒糟填缝,发酵产气顶住渗流;用气炮排油,炸开淤塞的暗渠;用人墙堵口,三百人手挽着手跳进激流,十二坛陈年酱醋腐蚀铁箍,才换来这‘晚晴长堤’四个字。”
她猛地抬手,指向堤身一处焦黑裂口,那里还残留着未燃尽的引线与烧熔的金属残片:“你说我违逆天时?可若非这堤坝提前加固三寸,此刻整个杏花村早已沉入河底!你说我蛊惑人心?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自愿留下?哪一个不是用自己的命,换身后万家灯火安宁?”
人群死寂。
千百双眼睛望着她,望着那条沾满血与泥、却依然屹立不倒的长堤,望着她脚下那一片曾被火油灼烧、又被人力生生夯平的土地。
然后,有人动了。
小石头爹一声不吭,弯腰从脚边抓起一袋刚夯好的新土,大步走上前,将袋子重重放在苏晚晴身前。
紧接着,第二个人来了。
火鹞子叔拖着伤腿,捧着一坛未开封的防洪药酒,也放在土袋之上。
一个接一个,老少妇孺,壮汉瘸叟,红巾队队员肩并肩列队前行,每人手中都提着一袋泥土、一块砖石、一把工具,或是一碗净水。
他们沉默地堆叠,层层垒高,竟在片刻之间,筑起一座由百姓之手托起的土台。
苏晚晴立于其上,朝阳披肩,影落长堤如旗。
陆知微脸色惨白,手指攥紧圣旨几乎要将其撕碎。
“反了!你们这是公然抗旨!是谋逆!”
他厉声喝令:“红巾队听令!给我拿下苏氏,其余人等——拘押候审!”
话音未落,忽听得身后马蹄如雷,尘烟滚滚自南而来!
众人回头,只见薛六叔驾着一辆破旧板车狂奔而至,身后跟着十余辆满载陶坛的运粮车,车上封泥完整,赫然印着“御膳监特供·三年陈酿贡醋”八字朱印!
“等等!”薛六叔跳下车便吼,声音嘶哑却穿透全场,“这些‘贡品’已被查验——每坛醋中都含有微量梦魇香母液!是从东宫采办船上截下的!他们想用毒醋污染我们的水源,毁掉堤基发酵层!”
哗——
人群彻底炸开。
有人冲上前掀开坛盖,一股异样酸香弥漫而出,与寻常酿造截然不同。
火鹞子叔取匕首蘸液点燃,火焰竟泛出诡异青紫!
“这是能致幻乱神的邪物!”他怒吼,“他们不止要毁堤,还要乱民心!”
陆知微踉跄后退两步,嘴唇发抖。
他终于明白,自己带来的不是圣旨,而是一张即将被真相焚烧殆尽的废纸。
苏晚晴站在土台之上,目光冷冽如霜,扫过陆知微,扫过那些面露惧色的官兵,最后落在远方山道尽头——那里,烟尘再起,一队披麻戴孝的老者正扶棺缓行而来,步履沉重,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棺木通体漆黑,棺首刻着四个血字:
“堤防总管·红袖父”
她尚未开口,风已先至。
带着二十年前未能说出口的冤屈,吹向这片用血肉守住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