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昨夜“翰墨轩”内相对集中的书案布局不同,今日的“荷风四面亭”及相连的回廊中,书案的设置更为分散和随意。
有的置于亭心,有的摆在廊下阴凉处,更有甚者,在回廊拐角临水的位置,设了小巧的几案,可供人凭栏远眺,即兴挥毫。
参与的人数似乎比昨夜更多了些,除了昨日见过的面孔,还多了许多听闻斯语之名,特意从临安城乃至周边城市赶来的诗词爱好者、本地文化名流,以及一些协会的普通成员。
他们虽未必有昨日那些核心才子般的顶尖诗才,但大多浸淫此道多年,有着不俗的鉴赏力和创作热情。
整个水阁内外,人影绰绰,怕是不下百余人,交谈声、笑闹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吟诵声,交织成一幅生动而闲适的文苑雅集图。
斯语在顾磊的陪同下信步而来,立刻感受到了与昨夜不同的氛围。
昨夜更偏向于协会内部核心圈的交流,带着些许正式与较量的意味。
而今日,则更像是一场开放性的、以兴趣为导向的大型文人沙龙,气氛更为轻松、多元,也更具生活气息。
他注意到,今日的“创作”形式也更为丰富。
除了传统的诗词书写,还有人带来了精美的扇面,在上面题诗作画;
有人则合作创作,一人绘画,一人题诗;
更有甚者,三五好友围坐,以眼前荷景为题,玩起了“联句”的游戏,你一句我一句,接龙成篇,欢声笑语不断。
斯语没有急于动笔,而是饶有兴致地沿着回廊漫步,欣赏着众人的创作,也观察着这形形色色的文人百态。
他看到一位白发老翁,独自坐在廊角,对着满池荷花,慢悠悠地在一把紫砂壶上刻着诗句,刀法沉稳,神情专注,仿佛外界喧嚣与他无关。
他看到一群年轻人,正围着一位中年画家,看他如何在扇面上寥寥数笔勾勒出风荷神韵,然后争相为之题词。
他还看到,昨日被他点拨过的韩立,正与柳青青等几人聚在一处,似乎还在讨论诗词,但气氛已然融洽了许多,韩立偶尔看向他的目光中,依旧带着感激。
这种鲜活而充满生机的场面,让斯语觉得比昨日更有意思。
这里不仅有顶尖的较量,更有对文艺最纯粹的热爱与享受。
他走到一处临水的书案前,这里视野极佳,近处红蕖照水,远处青山如黛。
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多了一碟新鲜的莲蓬和几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显然是主办方精心布置,供人赏玩激发诗兴的。
斯语拈起一支荷花,感受着花瓣的细腻与芬芳,正思索着今日写点什么,却听到旁边传来一阵略显苦恼的叹息。
转头望去,只见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有些书卷气的男子,正对着铺开的宣纸发愁。
他面前已经写了几行字,似乎是一首描写荷花的诗,但写写停停,墨团了好几处,显然不太满意。
斯语认得此人,昨晚经人介绍,知道他是临安本地一位小有名气的中学语文老师,名叫孙铭。
也是诗词协会的活跃分子,尤其擅长撰写楹联和评论,但自己创作诗词时,常常陷入追求工巧反而失却灵动的困境。
孙铭也注意到了斯语,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苦笑道:
“斯语先生见笑了。每每见此盛景,胸中似有千言,落笔却难成一字。
总想写得新颖别致些,却又怕流于奇诡,失了荷花本色,真是进退两难。”
斯语看了看他纸上涂改的痕迹,其中一句写道“碧盘承玉露,粉靥醉斜阳”,确实对仗工整,辞藻秀丽。
将荷叶比作碧盘承露,荷花比作粉靥醉阳,描绘也算细致。
但正如孙铭自己所感,总觉少了点什么,显得有些刻意和板滞,仿佛是为了对仗而对仗,为了比喻而比喻,缺少了浑然天成的气韵。
斯语想起地球诗词中那些咏荷的经典,尤其是那些不仅写其形,更写其神,甚至融入人生感悟的佳作。
他放下手中的荷花,对孙铭温和一笑,道:
“孙老师不必过谦。您这句‘碧盘承玉露,粉靥醉斜阳’,对仗精巧,设色明丽,已是难得。”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努力,然后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写荷未必一定要拘泥于其形态颜色的精雕细琢。
有时,跳出具体的物象,去感受荷花与周围环境的关系,或者它带给人的某种精神触动,或许能另辟蹊径。”
孙铭眼睛一亮,连忙道:“请斯语先生指点!”
斯语目光投向那接天莲叶,缓缓道:“譬如,荷花之所以动人,除了其色泽形态,更在于其‘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在于其亭亭净植、香远益清的风姿。
我们是否可以不仅仅写它‘是什么’,更去写它‘何以如此’,或者它‘象征着什么’?”
他顿了顿,见孙铭若有所思,便进一步举例,但并未直接说出地球上的原句,而是将其意境融汇后道:
“比如,可以不直接写露珠在荷叶上如何晶莹,而是想象那是‘昨夜扁舟雨,空翠湿人衣’(化用王维意境)留下的清凉;
可以不直接写荷花在夕阳下的颜色,而是感受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化用杨万里意境)的壮阔生命力与独特气韵。
甚至,可以由荷花的枯荣,联想到时光的流逝,人生的际遇……”
斯语并没有给出具体的字句修改,而是提供了一种创作的思路和更高的美学追求。
他点到即止,相信以孙铭的功底,一旦思路打开,自有发挥的空间。
孙铭听着斯语的话,先是迷茫,继而眼中渐渐放出光来,仿佛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他之前一直纠结于字句的工巧,却忽略了意境的营造和精神的升华!
斯语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他激动地对着斯语连连拱手,“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茅塞顿开啊!是我之前钻了牛角尖,只知琢字雕句,却忘了诗词贵在传神写意,贵在有我之境!多谢斯语先生!”
他不再纠结于原先那几句,而是重新铺开一张纸,凝神望着荷塘,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