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在静心苑的日常,悄然多了一份固定而隐秘的仪式感。
每当夕阳西沉,暮色四合,他便会准时出现在那个小小的茶水间。
清洗、挑拣、浸泡、慢煨……动作越来越娴熟,神情却一日比一日更加专注。
那杯素净白瓷杯中的清心草茶,仿佛承载着他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激与关切,日复一日地经由冷月之手,抵达洛倾雪那被如山卷宗淹没的书案。
而云心司不大,一点小事也容易传开。
侍女小莲在给林渊送换洗衣物时,忍不住悄悄对同伴嘀咕:
“你看那个静心苑的林师弟,对咱们师姐可真上心!”
“伤还没好全呢,走路都不太稳,可一到傍晚,就去小厨房鼓捣他那茶叶。”
“那份认真劲儿,真是少见……”
另一位年长些的侍女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过来人的了然:
“可不是嘛!我昨儿路过听雪阁院门口,正好撞见长老回来,林师弟就捧着茶在那儿等着呢。”
“虽然隔得远没听清说什么,但长老好像……微微点了个头?”
“唉,师姐平时对谁这样过?也就这位林师弟有这福分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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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冷月向洛倾雪汇报完追查“神血大道”一处据点的进展,等待指示时,目光不自觉瞥向书案一角——
那只熟悉的、此刻已经空了的白瓷杯,就放在洛倾雪手边不远的地方。
汇报完毕,她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语气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师姐,属下看您案头这清心草茶……似乎效果不错?”
“连着几日见您案头这杯空了,属下冒昧,觉得您眉间的倦色……好像比前几日轻了些?”
她没敢直接提林渊的名字,但话里的指向已然清晰。
洛倾雪正提笔批注卷宗,闻言,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目光仍落在墨迹上,像是在思考批注,又像是在想怎么回答。
短暂的安静让冷月心跳加速,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然而,洛倾雪的声音终于响起,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嗯。”
她顿了顿,笔尖继续移动,又补了一句,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林渊所制。”
没有否认茶的效果。
没有阻止属下提起这个名字。
更没有像对待其他无关紧要的“心意”那样,直接让人撤下。
就这么简单的一声“嗯”和四个字,落在冷月耳里,却如同惊雷。
这意味着师姐默认了这茶,也默许了林渊的这份心意,甚至……愿意让旁人知道这茶是谁做的。
这在洛倾雪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作风中,是从未有过的。
冷月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和一丝莫名的欣喜,恭敬地应了声“是”,悄然退下。退出书房时,她的嘴角忍不住悄悄上扬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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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午后,听雪阁外传来脚步声。
秦风一身月白金边衣衫,气宇轩昂地走来,脸上带着惯有的自信笑容,手里托着一个雕工精美、灵气隐隐的紫檀木盒。
秦风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
“倾雪师妹!”
“听闻你为追查‘神血大道’之事劳心劳力,日夜操劳,师兄实在放心不下。”
“特寻来这‘益气丹’一枚,乃是我珍藏之物,于滋养神魂、恢复精力有奇效!还望师妹莫要推辞,保重身体要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价值连城的丹药盒递向刚走出书房、似乎准备外出的洛倾雪,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讨好。
洛倾雪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华贵的木盒,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她周身那股因连日劳累而愈发冰冷的气息,并没有因为秦风的到来缓和半分。
“秦师兄有心了。”她的声音清冽而疏离。
“此丹贵重,倾雪受之有愧。宗门事务自有章程,倾雪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亦无需此等外物。师兄请收回。”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甚至连目光都未在那丹药盒上多停留一秒。
秦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被当众拒绝的难堪和愠怒。
他强行维持着风度,语气却带上了几分急切和自以为是的关切:
“师妹此言差矣!你乃宗门栋梁,身体岂是小事?”
“此丹再贵重,也比不上师妹你……”
“秦师兄,”洛倾雪直接打断了他,语气更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外务堂尚有急报待倾雪处理,恕不奉陪。”
说完,她不再看秦风一眼,径直转身,步履匆匆地走向回廊另一端,显然是去处理那所谓的“急报”,只留给秦风一个清冷决绝的背影。
秦风站在原地,手里那盒珍贵的丹药仿佛成了烫手的石头,也像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他盯着洛倾雪离开的方向,脸色阴沉,捏着盒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最终,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离开前,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听雪阁的庭院,恰好瞥见远处廊柱后一闪而过,端着茶盘的林渊,眼神更加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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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听雪阁书房的灯还亮着。
林渊并不知道下午发生的事。
他像往常一样,算好时间,把细心煨好的茶汤倒入白瓷杯。
今晚他特意多煨了一会儿,让茶汤更温润,想为她驱散一些深秋的寒气和疲惫。
他端着茶盘走向听雪阁。
刚走到书房外的廊下,正准备像往常一样交给可能在此等候的冷月,却发现廊下空无一人。
书房的门却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火。
就在他犹豫着是放下茶盘离开,还是再等等冷月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
洛倾雪走了出来。
她似乎是想出来透口气,或是取什么东西。
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眉头微锁,眼底是挥之不去的思虑,显然刚刚结束了一段高强度的推演或批阅。
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清冷的月光下,廊下无风。
一边是身着单薄杂役服、捧着朴素茶盘、因猝不及防的相遇而显得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惊慌的少年。
一边是一身淡青云纹长裙、风华绝代却难掩眉间一丝倦意的宗门天骄。
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步台阶的距离。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渊瞬间反应过来,心脏狂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低下头,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请罪的意味:
“弟子……弟子该死!扰了长老清静!”
“弟子……弟子只是见长老书房灯火未熄,想……想送杯茶来……弟子这就告退!”
他语无伦次,只想立刻逃离这“犯罪现场”。
洛倾雪的目光从他慌乱低垂的头顶,移向他手中稳稳端着的茶盘。
她的目光在那杯茶上停留了片刻。并没有责备他,甚至没有理会他那番惊慌失措的告罪。
沉默,在月光流淌的廊下蔓延。
就在林渊紧张得快要窒息时,洛倾雪清冷平静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沉寂。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渊耳中,带着一丝缓和:
“夜深了,风大。”
她的目光似乎掠过他依旧单薄的衣衫,又道:
“你的伤,还没好全。”
这平淡的两句话,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茶,却像一股暖流,冲散了一些林渊的不安。她……这是在关心他?怕他受凉?担心他的伤?
紧接着,洛倾雪向前走了一小步,伸出纤纤玉手,端起了那杯温热的清心草茶。
她的目光落在杯中轻晃的茶汤上,像是出了会儿神。片刻后,她才再次开口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有心了。”
说完,她端着那杯茶,转身,走回了书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的光影,也隔绝了林渊呆立原地的身影。
“有心了……”
这三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他心湖中砸下千钧重浪。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热,连夜晚的寒风和伤口的隐痛似乎都被冲淡了。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望向那扇已经关上的门。
林渊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很轻、却真实的笑意,带着点不敢相信、却又十分珍惜的意味。
而在书房内,洛倾雪端着那杯温热的茶走到窗边。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光与灯影。
那句“有心了”,或许是她第一次,对师长之外的人,如此明确地表达了——
一丝“接受”和“认可”。
门外,是少年初尝暖意的悸动。
门内,是仙子心湖微澜的涟漪。
月光,无声地见证着这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