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卿摇头:“水之一道,本该滋润而长久。可你执着于急进,反使水化为暴流。”
“暴流虽急,必自溃。”
“你若不收心,不说明道,恐连此身都保不住。”
苏自心轻轻扣住周子卿的手,低声道:“子卿,他困苦太久,若不解一解,只怕......”
周子卿抚了抚她的手,却依旧摇头:“修道之人,须自度,不可他人代渡。若心不安,境再高也如浮沙。”
“帮帮我吧。”金蛟声音突然缓了下来,原本高昂的龙首,此刻缓缓下沉,大半身子已经浸入水中,瞳孔也暗淡了下来。
“子卿......”苏自心再次开口,轻声道。
周子卿眯着眼,再次看向金蛟庞大的龙首,却没有说话。
忽然,金色蛟龙缓缓低下巨首,声音沉闷,从喉咙里挤出来。
“子卿,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一出生就是蛟。”
“我最初......只是一条鱼,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金鲤鱼。”
它的龙首微偏,庞大的身躯在水中微微摆动,寻了一处可以暂时放松的姿势。
“那时候,我每天都躲在河底的泥里,生怕被水鸟叼走,生怕被更大的鱼吞掉,更怕河水一枯,就被搁浅在泥滩里活活晒死。”
“那条小河,夏天一来,几乎就要干掉。我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有的被人捞走,有的被饿死在淤泥里。”
“我从小就知道,我们这些鱼,从来没有未来。”
蛟龙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我害怕,可我又不甘心。直到有一天,山洪暴发,把我从小河冲进了大河。我以为那是重生,可很快我就明白,那才是真正的地狱。”
他身子微微一颤,水面跟着荡起涟漪。
“大河里,怪鱼猛兽无数。我们这些小鱼,只是它们的口粮。”
“为了活命,我整整缩在河底三天,不敢动弹,饿得快要死掉,才鼓起勇气游出来。可就算如此,我还是要面对被追逐、被吞噬的命运。”
“那时候,我没有选择——要么逃,要么拼命反咬。活下来的每一口气,都是从血水里换来的。”
他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后来,我又被冲进大海。你能想象吗?那浩瀚的海洋,本该是自由的天地,可对我来说,比大河更残酷。”
“大海无边,却更是尸骨遍野。海蛇吞群,巨怪断潮。弱小者,连存身之地都没有。我亲眼看见同伴被一口吞尽,而我因游得最慢,反得苟活。”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讽刺:“卑贱,侥幸,这便是我。”
“为了不被饿死,我开始什么都吃。海草、海藻、死鱼、腐肉......只要能塞进嘴里的,我都吞。”
“后来,我误入了一处海底深渊,那地方黑暗、可怕,却让我找到活下去的机会。”
“我在那里吞食了无数怪异的东西,我的身体慢慢变了。鳞片变硬,牙齿变锋利,尾鳍更大。我靠着这些变化,一次次逃过死亡。”
蛟龙低下头,声音沙哑:“在深渊里,我被逼到绝境多少次?多少次差点被撕碎、被吞掉?可我每一次都熬下来了。”
“有时候是拼命反击,从敌人的肚子里挣扎出来;有时候是侥幸,别人死了,我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就是这样,我才一步一步......从一条没人看、没人瞧的鲤鱼,活成了今天的模样。”
“可我清楚,我不是天生的龙。我从来不是什么尊贵的血脉,我走到这一步,靠的全是死撑。”
“你看到的这副躯体,是我用无数的血肉拼出来的。我的每一片鳞甲,都浸过鲜血,我的尾鳍,拍碎过多少暗礁。”
他的声音渐渐嘶哑:“可是现在,我停下来了。我感受得到,我的资质,就到这里了。”
“融天之境,或许就是我的极限。我拼命挣扎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成了蛟龙,却还是要困死在这一步。”
“你叫我如何甘心?”
金蛟的龙首缓缓没入水中,赤红的竖瞳却依旧盯着岸边,声音一遍又一遍回荡在洞窟中。
“我不甘。我不甘。”
“我真的,不甘。”
周子卿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苏自心却忍不住了,眼圈微微发红,她望着水中那头翻涌的金蛟,喉咙几次哽咽,想为它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只能紧紧攥住周子卿的手。
忽然,周子卿眉心一闪,一口银钟缓缓飞出。
钟体银的亮眼,古拙之上,龙形印记盘踞。
随着钟身悠悠转动,那条龙形纹路旋至正面,仿佛睁眼一般,冷冷盯向下方的金色蛟龙。
洞窟顷刻间寂静,空气被凝固。
半晌,一道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却像是从天地初开时回荡而来的洪钟大吕。
“可笑。”
“一条鲤鱼,苟延残喘,吞腐肉,食残骸,挣扎半生,终得化蛟。”
“然其心,却仍与池塘浊鱼无异。”
“你以为苦难便是根基?你以为挣扎便是大道?不知大道之所系,存乎一心。”
“你之心,卑弱不堪,杂念丛生,徒有空壳之蛟身,而无真龙之志气。”
龙魂的声音越来越冷厉,一句一句插入蛟龙的心口。
“你之心,如草之随风,如灯之摇曳。生而惧死,死而恋生。虽得蛟身,却犹如孽虫。”
“昔有鱼跃龙门,一鼓作气,破关而上,乃真龙也。若以你之心,纵得登门,亦必坠落沟渠,沦为腐鳞败鳍。”
“修行不在肉身,而在道心。真龙之心,宁折不屈,宁死不苟!而你之心,不过苟延残喘,贪生畏死,稍遇阻便怨天尤人。”
“真龙若得你这般心肠,亦将自污血脉,堕为真虫!”
这一声“真虫”,如铁锤轰击,震得洞中浆水翻腾,壁石簌簌坠落。
金蛟全身一震,鳞片无声抖动,眼中的赤红光芒逐渐暗淡。
它没有反驳,也无力反驳,只是龙首一点一点低下,愈沉愈低。
银钟悠悠旋转,那龙形印记散发出的威压愈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