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的凤城,旭日东升。陈先如带着陈一曼出了车站,坐上一辆青棚马车。
陈家的院子里,旺乐和老李叔正在打扫庭院,西南角的几株丁香和海棠开得正艳,晶莹剔透的露水在枝叶和花间滚动着。
阵阵的木鱼声从后院的佛堂里隐隐传来,为这个寂静的早晨增添了祥和之气。丫鬟平儿蹦蹦跳跳的从东跨院走来,嘴里哼着小曲,与老李叔和旺乐打了声招呼后,熟门熟路地进了厅堂,开始了她的清扫工作。
西跨院之中,恋儿梳洗完毕向内院走来,她要去厨房为后院佛堂中的老太太送斋饭。显然,院子里的人都已经起来了,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各自忙着各自的活,他们却不知陈先如带着新婚的二姨太已到了门前。
“笃,笃,笃!”恋儿前脚刚刚踏入内院,就听门外有人在叩动门环。
老李叔去开门,很快传来他的声音:
“少爷回来了!”
旺乐忙放下手中的笤帚跑去迎接。恋儿听了也是心中一喜,正要步下台阶,这时,陈先如的声音响起:“快叫二姨太!”
恋儿听得真切,一时愣住,随之一个娇柔之声传入耳畔:“先如,就是这里吗?”
恋儿吓了一跳,蓦然止步,一个回身退了回来,躲到了西跨院和内院之间的月亮门内,顺着镂空处向内院仔细瞧看。
不大功夫,身穿白色西服的陈先如和身着翠绿色旗袍的陈一曼走了进来。
随着他们的走近,恋儿看得真切,姑爷身边的她:皮肤白嫩得透明,饱满红润的唇泛着惑人的光泽,一双很美的丹凤眼加上那弯细长的眉,充满了凌人的傲气。她左手挽着陈先如的臂弯,右腕上挂着一个精贵的珍珠手袋,珍珠手袋随着她的走动,光彩夺目。在她的身旁紧伴着一个青衣青裤的丫鬟,年纪不大,梳着双髻,面容清秀而稚气。
接下来的一幕,更令恋儿的心狂跳不已,那是由旺乐和车夫抬下车的、贴着大红喜字的几个箱子。
恋儿惊讶得险些发出声音,忙捂住自已的嘴巴,同时,眼泪一串串的掉落下来:
“姑爷竟带回个姨太太!小姐盼了三个月,等来的却是这个!姑爷你真是个负心郎、薄情汉!说好与小姐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谁知你竟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主儿!天下男人果真都是这般狠心吗?!”
待陈先如和陈一曼进了厅堂,恋儿又如梦如幻地愣了片刻,之后一边拭泪,一边向西跨院走去。她一步一挪,心里反复盘着要不要对小姐禀明,若是实说,小姐定会接受不了,若是不说,小姐终要面对,怎样都是痛。就这样,内院和西跨院只有十几米的路程,她却走了很长。恋儿来到门前,抹干了眼泪,轻舒口气,强展笑颜。
屋内,谢兰?(yi)正对镜梳妆。镜中的她,清新秀美,眉目含愁。前几日收到陈先如的信笺,说是在中秋之前回来,屈指可算,佳期在前,还未见他的踪影,这让日日离情别绪的她更是思念倍增,黯然销魂。
“小姐------”
“这么快斋饭就送到了?”谢兰?移眸,从镜中望她。
恋儿低着头,嚅嚅嘴唇,欲言又止。
“怎么了,大早上的又谁惹你了?”谢兰?注意到恋儿的神情,全当这个鬼灵精怪、脾气直爽的小丫头又与院中的人惹了气回来。
谢兰?这么一问,恋儿倒下了决心坚定地眨眨眼:“姑爷回来了!”
谢兰?全身一震,生怕由于心念所至听错了,转头:“再说一遍?”
“我是说……姑爷回来了!”听她这般问,恋儿反倒又不忍心,声音低若蚊蝇。
谢兰?却听得分明,激动地站起,秀美的面颊涨红得如天边的彩霞,温柔的眸子充满了金辉般的光芒,“姑爷在哪?在哪?”
“在……内院。”见谢兰?如此激动,恋儿更是难过万分。她不敢把泪水流出,生怕谢兰?察觉到什么,能让谢兰?快乐一分总比痛苦来得早一些要好得多。
“他终于回来了!”谢兰?迫不及待地向门外奔去。
“小姐━━不要去!”恋儿慌忙拦住她,生怕谢兰?会痛苦,虽然这样做毫无用处。
“怎么了?你哭了?”谢兰?停下来,这才注意到了恋儿眼圈红红的,带惑地问。
“不不,我没哭……是姑爷回来了恋儿为小姐高兴。”恋儿一时又不忍说出口。
谢兰?笑了:“那你为何拦我?”
“我是说,……我们……我们还是先不要去了,姑爷……过会儿------就能来了!”面对着小姐被幸福灌满的眸子,恋儿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谢兰?嫣然一笑:“还让我等吗?我已等了三个月,盼了三个月,现在一刻都不想等了。”说着,她推开恋儿,飞也似地走了出去。
但是,恋儿的话语在谢兰?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如电光般在她的心海里激起了一丝波澜,
“是呀,先如回来为何未急着来见我?……先如对院子里的人一向和蔼,这么久未见,一定是被他们问长问短给牵住了。”想到这,她笑得越发的甜蜜、温柔,脚步是越发的热烈、急切。
“小姐,小姐,等等━━”恋儿追了出来。
厅堂里,一幅素雅青淡的山水中堂前,坐着陈先如和陈一曼,平儿在为他们斟茶。
“二姨太请用茶!二姨太小心别烫着。”平儿将茶水放到陈一曼面前,声音脆脆的。
“二姨太,二姨太……”自从进了这个院子,下人们频频对她的这个称呼,陈一曼听了心里极不舒服,尽管她心里做好了接受这个称呼的准备,可是乍听起来,还是那么刺耳。她有些心酸又有些自嘲地弄出一弯冷笑,暗道:“爹说得没错,堂堂的一个富家千金竟与人为妾,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刺。”
陈先如指了指站在一旁垂立不语的小红,对平儿说道:“她叫小红,你要慢慢的教她熟悉院里的一切。日后,你就过二姨太的房中服侍吧。”
“是。”平儿恭顺地应答。
听说让眼前的这个小丫头到自已的房中服侍,陈一曼不由得抬眼细细的打量起平儿: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一身灰色的丫鬟服,干净合体,齐眉的留海下,一张稚嫩白净的脸上,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的两侧依稀地长了几个不均匀的小雀斑,倒增添了几分俏皮之色。陈一曼这一细打量,觉得平儿像极了小翠,连说话的语气都有几分像。若是她们站在一起,定会以为她们是同胞姐妹。
陈一曼正打量着平儿,陈先如这边又问道:“管家没回来吗?”他略略扬起下巴,沉沉地眨动了一下因为劳累而略显红肿的眼睛。
“管家还未回来。”平儿答。
“还未回来?没有随同旺乐回来吗!”他正要接着问下去,这时旺乐走了进来。
“少爷,房间收拾妥了。”旺乐梳着小平头,眼睛不大,长得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
他应了一声,向平儿吩咐道:“带二姨太下去休息吧!”
“是。”
平儿带着陈一曼和小红走了出去。她们前脚迈出,陈先如就迫不及待的问道:“管家为何没跟你回来?”
“少爷,正想对您说,婶婶没了。大表叔说,办完事就来。”
“婶婶这是患了何病走得这么快?”他惊。
“听大表叔说,是痨病,怎么治也不好。”
“大表叔走的时候,只说是患了风寒。唉!”他叹了口气,想起他爹的离世又想起自己的南方一行,只道了声,“世事难料。”
他不再吭声,又满腹心事地端起茶水呷了一口,问道:“我走这段时间,院里一切都好吧?”
“都好!老太太潜心修佛,这段时间,已经打了六个周期的佛七。听少奶奶说,昨日是进入第七个周期的第一天……”提到少奶奶,旺乐突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向窗外望了望,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对了,恋儿每日准点给老太太送饭,这时也应来了,为何还未见到她。”
听旺儿这般说,他看了看表,眉头皱得更紧了,略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去看看。你再派人把东跨院那几处空房收拾出来,再添些东西布置一下。”
“是,少爷!”旺乐嘴上应着,却不见他迈步离开,似是有话要说。
陈先如看出端倪,催道:“何事,快说?”
“少爷,我想说……二姨太的事……少奶奶知道吗?”
旺乐这么一问,他刚刚欲起的身子又坐了下来,这正是一直令他烦心,也是回来不敢面对谢兰?的原因。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恋儿的声音:“小姐等一等……”
“少奶奶来了。”旺乐说。
陈先如听之,一时忘记了所有,蓦地起身,向门口迎去。
谢兰?这一路飞一般的前来,她感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畅地跳动着,她恨不得立即飞到陈先如的怀中,她离他越近,心越“呯呯”地跳个不停,不知他是瘦了,胖了,黑了还是白了,成熟了还是憔悴了。
陈先如的脚刚跨出门外,谢兰?已到近前。
“先如!”“兰?!”
谢兰?顾不得少奶奶的矜持,瞬间投入他的怀中,泪水夺眶而出,分别三个月对她来说,犹如过了几个世纪!他们一同长大,从未分开,经过这次别离,她再也不想让他离开自己,一刻也不想,她已经尝到了每日每夜煎熬的苦痛。
对陈先如来说又何尝不是,多少次在梦里就这样相拥,吻着她的秀发,嗅着她的体香,凝视着她如水的眸子……
他抬起她的脸,她凝泪深情地望着他:他眼睛周围的纹路略显清晰,唇角边的微笑有了成熟之感,除了满脸的疲惫外,还是那般俊雅。
他眼中的谢兰?,消瘦了许多,曾经丰润的身姿显得单薄羸弱,让人看了不免有些心怜,但却更添了一种纤丽淑婉的美。
“你瘦了!”谢兰?带泪的眸中柔情依依。
他点头,目光深深:“你也瘦了!”他再次将她紧紧地揉进了怀里,头深埋在她的秀发中。
随后奔来的恋儿,见小姐哭,也轻轻抽泣起来,她哭不是因为小姐与姑爷的久别重逢,而是因小姐的深情、姑爷的薄情。
“咳咳!”正当陈先如和谢兰?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时,一声突如其来的娇咳犹如惊天劈雷,打破了这短暂又幸福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