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意的手还在发颤,指尖缠着刚被婆婆的腰带勒出的红痕。她望着梁上悬着的白绫,又看了看瘫坐在地上、哭得老泪纵横的前婆婆,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
“你若不嫁,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前婆婆捶着胸口,声音嘶哑,“我这把老骨头,不能再拖累你了……”
林如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泪已经收了回去。她扶起婆婆,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好,我嫁。”
前婆婆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
“但我有条件。”林如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带着你,带着安安和念念一起嫁。谁要娶我,就得容下我们一家四口。”
这话传到陈涛耳朵里时,他正蹲在自家豆腐坊门口抽烟。听到媒婆转述的条件,他几乎是立刻掐灭了烟头,红着脸说:“我……我愿意。”
陈涛娘在屋里听见了,冲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疯了?娶个二婚的还不够,还要带个瘫子婆婆和俩拖油瓶?我们家是造了什么孽!”
“娘,如意是好人……”陈涛讷讷地辩解,被他娘一眼瞪了回去。
“好人能克死丈夫?好人能让你魂不守舍这么多年?”陈涛娘的声音尖利,“我告诉你,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可陈涛这次却没听她的。他揣着攒了多年的积蓄,买了块红布,亲自送到林如意家,红着脸说:“我……我会对你们好的。”
林如意看着他憨厚的样子,又看了看一旁偷偷抹泪的前婆婆,点了点头。
婚事办得很简单,没有花轿,没有鞭炮,林如意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牵着两个孩子,扶着前婆婆,走进了陈家的院门。陈涛娘站在门槛上,脸拉得老长,看着他们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日子从此掉进了另一口苦井。
陈涛娘总能找到磋磨林如意的由头。早上煮的粥稠了,她会摔筷子:“想把我们家吃穷吗?”;给前婆婆端水洗漱,她会冷笑:“真是孝顺啊,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亲娘。”;晚上给两个孩子缝补衣裳,她会站在门口骂:“浪费灯油!两个赔钱货,穿那么整齐给谁看?”
陈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想护着林如意,可被他娘一吼,就像被抽走了骨头,只会喏喏地说:“娘,如意也不容易……”
“她不容易?我就容易了?”陈涛娘一拍桌子,“我儿子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养着外人?”
林如意从不跟她吵。她把委屈咽进肚子里,该做的活计一样不落。前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挣扎着要下床干活,被林如意按住:“您好好养着,等您好了,咱们还做绿豆糕。”
许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许是林如意照顾得周到,前婆婆的身子竟一天天好起来,能拄着拐杖慢慢走了。她没事就坐在门口晒太阳,看着林如意忙里忙外,眼里的愧疚像潮水似的涌。
这天傍晚,林如意正蹲在院里择菜,前婆婆忽然挪到她身边,小声说:“如意,要不……你还是走吧?别在这儿受气了。”
林如意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冲她笑了笑:“娘,哪儿不是过日子呢?有您和孩子在,我就受得住。”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陈涛娘叉着腰站在门口,对着一个穿绸缎马褂的老者骂:“哪来的野老头?敢往我们家闯?再不走我放狗咬你了!”
林如意抬头一看,心猛地一沉——那老者竟是刘老爷。
刘老爷没理会陈涛娘,目光直直地落在林如意身上,又扫过一旁的前婆婆,浑身忽然发起抖来。他往前走了两步,在离前婆婆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恩……恩人?”
前婆婆愣住了,看着他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二十多年前,饥荒年,您给过我们绿豆糕……”刘老爷的声音发颤,眼圈瞬间红了,“您还记得吗?我女儿……我女儿被您收养了……”
前婆婆这才恍然大悟,指了指屋里,又指了指林如意,意思是“她就是你要找的女儿”。
刘老爷顺着她的手势看向林如意,脚步像灌了铅似的挪过去。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林如意正站在灶台边,手里还攥着把锅铲,看到他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里的厌恶毫不掩饰。
刘老爷的心像被狠狠揪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这才明白,那日自己说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如意……我……”他想解释,却发现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我不叫如意。”林如意转过身,背对着他,“我叫林如意,是林桂香的女儿,不是什么刘家人。您认错人了,请走吧。”
“我没错!”刘老爷急了,从怀里掏出那个银质发夹,举到她面前,“你看这个!你小时候戴过的!我是你爹啊!”
林如意猛地回头,目光落在发夹上,瞳孔骤然收缩。那发夹她见过,在养母林桂香的旧箱子里,只是她一直以为那是养母捡来的。可就算如此,她心里的疙瘩也解不开。
“我爹?”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爹会指着我骂娼妓?我爹会在我救了他儿子后,把我当骗子赶出去?刘老爷,您要是没事,就请回吧,别在这儿碍眼。”
“我错了!如意,我知道错了!”刘老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满脸的悔恨,“是我瞎了眼,是我被奸人蒙蔽了!你打我,骂我,怎么罚我都行,只求你……只求你认我这个爹……”
林如意看着他跪在地上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恨吗?当然恨。那日的屈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骨子里。可看到他鬓角的白发,看到他眼里的痛苦,她的心又莫名地软了一下。
“我没有爹。”她别过头,声音硬得像石头,“我娘是林桂香,我丈夫……死了。现在我是陈家的人,跟您刘家没有半点关系。”
“如意!”刘老爷膝行几步,想去拉她的手,被林如意猛地躲开。
“别碰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您走!带着您的钱,您的身份,滚出我的家!我林如意就算饿死,也不稀罕当什么刘府大小姐!”
陈涛娘在门外听了半天,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冲进来指着刘老爷骂:“好啊!原来是个抛妻弃女的老东西!还有脸来找她?我告诉你,我们家如意不稀罕你!”
刘老爷被她骂得抬不起头,却死死地盯着林如意,不肯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他哽咽着,“可我找了你二十多年啊!我每天都在想你,我……”
“想我?”林如意打断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想我怎么被人骂野种?想我怎么从小跟着娘卖绿豆糕?想我丈夫怎么被高利贷逼死?想我儿子怎么被人推下桥?刘老爷,这些您都想过吗?”
每问一句,她的心就像被剜掉一块。刘老爷的脸一点点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竟吃了这么多苦。
“娘……”念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拉了拉林如意的衣角,“这位爷爷……他救过哥哥……”
林如意摸了摸女儿的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是啊,他救过安安。可这份恩情,能抵消他带来的伤害吗?
前婆婆拄着拐杖挪过来,拍了拍林如意的胳膊,又指了指刘老爷,眼里满是劝慰。她活了一辈子,最懂骨肉分离的苦。
刘老爷看着林如意泪流满面的样子,心像被碾碎了。他慢慢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这……这点钱,你先拿着给安安治病,给你娘抓药……我知道这不够,我……我会补偿你的……”
林如意看都没看那钱袋,转身走进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刘老爷望着紧闭的房门,站了许久,终究是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到门口时,他对陈涛娘说:“请……请您多照顾她。”
陈涛娘撇了撇嘴,却没再骂他。
屋里,林如意趴在炕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这么多年的苦,这么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决堤。她恨刘老爷的狠心,恨他的迟来,可心底深处,却又有个声音在悄悄说:那是你爹啊……
窗外的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照着这栋充满了矛盾和眼泪的小屋。骨肉相逢的戏码,没有想象中的温情脉脉,只有扯不断的爱恨纠葛。林如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原谅他,该不该认他。她只知道,夜深了,明天还得早起做绿豆糕,还得应付陈涛娘的刁难,还得……好好活着。
刘府里,刘老爷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未眠。他看着桌上的发夹,想起林如意含泪的眼睛,想起她那句“我没有爹”,心如刀绞。他知道,想让女儿原谅自己,难如登天。可他绝不会放弃。就算用余生来赎罪,他也要把欠女儿的,一点点还回来。
管家躲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眼里闪过一丝阴狠。他绝不能让老爷和林如意和好,绝不能让自己的秘密暴露。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