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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没停,檐角的水珠串成细线,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千鹤川子攥着我的袖口往街角拐,帆布包上挂着的天守阁钥匙扣晃得叮咚响:“曹君,前面那家‘大阪今井’是百年老店,祖父说他年轻时陪客人来,进门要先脱鞋,老板娘会跪着递热毛巾——现在还保留着老规矩呢。”

我跟着她踏上木质门廊,门楣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大阪今井”四个字刻得温润,边缘却被岁月磨出了细痕。推拉门被她轻轻拉开时,先飘来的不是食物香气,是淡淡的樟木味混着煮茶的热气。穿藏青色和服的女将立刻迎上来,腰弯得极浅却格外郑重,声音柔得像浸了温水:“欢迎光临,两位这边请。”她引着我们往里走,木屐踩在榻榻米上没半点声响,路过隔间时,能看见门帘缝隙里漏出的暖光,衬得里面客人的谈笑声都软了几分。

千鹤川子熟门熟路地挑了靠窗的隔间,跪坐下来时裙摆理得一丝不苟。女将跪坐在矮桌旁递热毛巾,指尖只碰毛巾一角,递过来时还微微欠身:“今日推荐鲷鱼茶泡饭和关西烧,需要先上些渍物吗?”千鹤川子转头看我,眼底带着点笑意:“曹君试试茶泡饭吧,他们家的鲷鱼是清晨从大阪湾运过来的,烤得外脆里嫩,泡上煎茶特别鲜。”我点头时,女将已经轻轻退了出去,推拉门合上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落地。

隔间的纸窗糊得极薄,雨丝打在上面晕出浅痕,倒让窗外的天守阁影子更朦胧了。我摸了摸矮桌的木纹,光滑得没半点毛刺,桌角刻着极小的“大正三年”,该是传了好几代的老物件。“你看墙上的浮世绘,”千鹤川子忽然指了指我身后,“是歌川广重的复刻版,画的是江户时代的大阪港,听说老板特意找匠人裱的,用的是和纸浆糊,不会伤画。”我转头看过去,画里的商船泊在港口,船夫弯腰卸货的模样活灵活现,可色彩却透着股克制的温润,不像现在的印刷画那般扎眼。

正看着,隔壁隔间忽然传来低低的争执声,是个男人的声音,压得极沉却带着点急:“这个月奖金又少了,孩子的补习费怎么交?”接着是女人的声音,软得像在劝:“我明天去便利店多打份工,你别跟社长吵,这份工作不能丢。”没一会儿,那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剩女人轻轻的叹息。千鹤川子的指尖顿了顿,轻声说:“是典型的工薪家庭,男人在会社里受了气,回家也不敢说,只能在外面偷偷跟妻子抱怨。”她抬眼时,刚好看见女将端着渍物过来,连忙收了话头,朝女将弯了弯腰。

女将把一小碟渍黄瓜和渍梅子放在桌上,每块黄瓜都切得大小均匀,梅子上还留着点白霜。“这渍梅子是老板娘自己腌的,用的是纪州的南高梅,泡了三年才开封。”女将笑着解释,语气里带着点自豪,说完又轻轻退了出去。千鹤川子夹起一块黄瓜递给我:“尝尝,他们家渍物从不放太多盐,吃的是食材本身的鲜。”我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带着点淡淡的醋香,倒不像别的渍物那般齁咸。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是三个穿香奈儿套装的女人,戴着珍珠项链,手上的钻戒闪着光。她们进门时却没半点张扬,规规矩矩地脱鞋,跟女将说话时也放低了声音,只有偶尔提到“银座的新店”时,才透出点藏不住的得意。“是大阪的老派富人,”千鹤川子压低声音,“家里多半是开工厂的,有钱却不张扬,出门从不穿太花哨的衣服,连包都是低调的爱马仕柏金包,不像中层家庭,会特意买logo大的款式。”我看着她们走进最里面的隔间,女将特意给她们递了热得刚好的抹茶,她们接过时还微微欠身,连指尖都透着股克制的优雅。

没一会儿,鲷鱼茶泡饭上来了。鲷鱼烤得金黄,皮脆得咬下去会响,鱼肉却嫩得能掐出汁,泡上滚烫的煎茶后,茶香混着鱼鲜,连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千鹤川子看着我吃得香,眼底弯起笑:“曹君喜欢就好,我小时候跟祖父来,总把鱼皮挑给祖父吃,他说鱼皮最补,现在想起来,其实是他舍不得吃鱼肉。”她夹起自己碗里的鱼皮,轻轻放在我碗里,“现在换我给你吃。”

我愣了愣,把自己碗里的鱼肉夹了一块给她:“一起吃才香。”她的脸颊忽然红了,低头小口吃着鱼肉,没一会儿才轻声说:“曹君,你知道吗?日本女人结婚后,大多会辞掉工作回家,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做便当,送丈夫上班,下午接孩子放学,晚上等丈夫回来才能吃饭。”她搅了搅碗里的茶泡饭,声音低了些,“我母亲就是这样,父亲在会社当课长,每天加班到十点,母亲从没抱怨过,只是每天都会留一盏灯,温着汤等他。”

“那她们老了怎么办?”我忍不住问。千鹤川子抬眼看我,眼底带着点复杂:“如果不离婚,等到六十岁,就能领丈夫的‘厚生年金’的一半,大概每个月十几万日元,够自己生活。但如果离婚了,就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自己打工养活自己。”她顿了顿,“我奶奶就是这样,爷爷去世后,她领着年金,在老家开了家小杂货店,不用看别人脸色。”

我想起国内的朋友,妻子大多要上班,下班还要带孩子,老了靠自己的养老金生活,虽说自由,却少了点保障。“你们的社保确实完善,”我轻声说,“国内现在还做不到这样,很多女人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家庭,老了还要帮着带孙子,压力不小。”

千鹤川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也有不好的地方。我大学时的教授,她结婚后辞了工作,后来丈夫出轨,跟她离婚,她什么都没分到,只能重新找工作,五十多岁了还在打零工,特别辛苦。”她夹起一块梅子,慢慢嚼着,“日本社会看着规矩,其实藏着很多无奈,男人要拼命工作,不然会被说‘没本事’;女人要在家相夫教子,不然会被说‘不守本分’,大家都活在框框里。”

这时,隔壁隔间的男人和女人走了出来,男人低着头,女人走在他旁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慰。他们跟女将道别时,男人还特意说了句“添麻烦了”,声音里带着点愧疚。千鹤川子看着他们的背影,轻声说:“你看,他明明心里那么急,却还是要跟女将道歉,这就是日本的‘耻感文化’,怕给别人添麻烦,更怕被别人看不起。”

我们吃完时,雨已经停了,天守阁的绿瓦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女将送我们到门口,递过来两把印着“大阪今井”的纸伞,笑着说:“傍晚可能还会下雨,带着吧。”千鹤川子接过伞,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下次还来。”女将也鞠了一躬,目送我们走远,才轻轻关上推拉门。

走在石板路上,千鹤川子忽然挽住我的胳膊,指尖带着点暖:“曹君,其实日本没你想的那么好,只是大家都习惯了把最好的一面露出来。就像这家餐馆,看着雅致,可后厨的师傅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女将的腰也因为常年跪坐,落下了病根。”她抬头看我,眼底闪着光,“但我还是喜欢这里,喜欢它的规矩,喜欢它的克制,就像喜欢……喜欢跟曹君一起吃饭的感觉。”

我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忽然觉得心里软了下来,抬手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下次我们再来吃,尝尝你说的关西烧。”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落了星星,挽着我的胳膊更紧了些,手腕上的银铃轻轻响着,跟远处天守阁的风铃混在一起,倒像是大阪的风,终于温柔了几分。

晚风裹着雨后的潮气,吹得人胳膊泛起轻颤。千鹤川子的手不知何时缠上我的胳膊,掌心带着点薄汗的温,像片软乎乎的云贴在衣袖上。她没说话,只是脚步放得极慢,帆布包上的银铃随着步调轻响,偶尔抬头看我时,眼底盛着的暖光比街灯还软,连发梢沾着的雨珠都像落了星子。

我侧头看她,她的侧脸在暮色里泛着淡粉,睫毛垂下来时遮住眼底的情绪,只留唇角一点浅浅的笑意。想起过往几次相处时她的克制,倒觉得此刻这份依赖难得的真切,便没挣开胳膊,只是抬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晚上风凉,别吹着了。”她的身子明显顿了顿,随即往我身边又挨近半分,连呼吸都轻轻扫过我的小臂,带着点刚吃过的茶泡饭香气。

旅店离餐馆不过两条街,是家挂着“宿场”木牌的老旅店,门帘上绣着浅蓝的樱花纹。前台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看我们进来时笑着起身,用关西腔慢悠悠问:“两位是要一间和室,还是两间?”千鹤川子的指尖忽然攥紧我的衣袖,抬眼飞快看了我一眼,眼底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我避开她的目光,朝着老太太温和点头:“麻烦开两间对门的和室,要带阳台的。”

老太太应了声“好嘞”,低头翻找钥匙时,千鹤川子的手悄悄松了些,肩膀也微微垮下来,像泄了气的纸灯笼。直到老太太把两把铜钥匙递过来,她才重新牵起嘴角,接过其中一把时还轻声说:“谢谢您,麻烦您了。”语气里的软意比刚才淡了些,却还是规矩地朝老太太鞠了鞠躬。

进电梯时,狭小的空间里只剩电梯运行的轻响。千鹤川子靠在轿厢壁上,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钥匙上,忽然轻声说:“曹君还是这么……认真。”我转头看她,她却飞快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钥匙上的樱花挂坠,没再往下说。

到了三楼,对门的两间房像隔着道浅痕。她站在自己房门前,转身时眼底的光又软下来:“曹君,晚上要是需要什么,随时敲我门。”我点头应下,看着她轻轻推开门,门帘合上的前一秒,她还回头望了我一眼,像只恋家的猫。

进了房间,我先推开阳台门。大阪的夜景铺在眼前,天守阁的绿瓦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远处的大阪湾亮着点点船灯,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洗漱完换了睡衣,靠在阳台栏杆上时,晚风带着点清酒的淡香从楼下飘来,忽然想起千鹤川子刚才的眼神,心里竟泛起几分复杂——她的温柔像温水,看似无害,却慢慢浸得人没了棱角,可立场间的那道线,又总在提醒我不能靠近。

正发着怔,门口忽然传来轻响的门铃声,绵长又克制。我猜是她,走过去开门时,果然见她站在门外,穿着米白色的真丝睡衣,领口绣着细碎的雏菊,手里端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小瓶清酒、两个白瓷杯,还有碟樱饼。

她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笑靥如花地抬着托盘:“曹君,我在楼下便利店买了清酒和樱饼,想着你可能没睡,就……”话没说完,眼底先泛起点怯意,像怕我拒绝。我看着她手里的托盘,瓷杯上还沾着点凉气,便侧身让开:“进来吧,阳台风大,在屋里坐。”

她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脚步轻快地走进来,把托盘放在矮桌上时,动作轻得怕碰碎了什么。“这清酒是‘月桂冠’的纯米大吟酿,度数不高,适合晚上喝。”她一边倒酒一边说,指尖捏着酒瓶的姿势格外优雅,倒酒时还特意把杯子斟到七分满,“奶奶说,清酒要喝七分满,留三分余地才好喝。”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把酒杯推到我面前,杯沿沾着点酒液,像颗透明的泪。她端起自己的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脸颊很快泛起淡粉,笑着说:“曹君,你有没有觉得,大阪的晚上比东京静?东京的街灯到半夜都亮得晃眼,大阪却能听见远处的虫鸣。”她抬头望向阳台外,月光落在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软得人心尖发颤。

我没接话,只是拿起樱饼咬了一口,红豆馅甜得恰到好处,饼皮带着点樱花的清香。她见我吃得满意,眼底的笑意更浓:“我小时候,奶奶总在樱花季做樱饼,说吃了能沾上‘樱运’,会遇到喜欢的人。”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抬眼飞快看了我一眼,又慌忙低下头,指尖搅着睡衣的衣角。

沉默在屋里漫开,只有窗外的虫鸣偶尔传来。她忽然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眼底盛着认真的光:“曹君,不管你心里对我怎么想,我……我心里一直有你。”她的指尖攥紧桌布,声音带着点颤,“从第一次在法隆寺跟你聊壁画开始,我就觉得,你跟我认识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

我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她白天说的日本女人的“本分”,倒觉得此刻这份直白格外难得。没等我开口,她又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有别人,也知道我们之间隔着很多东西,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总觉得,中国男子都很好看,不是说长相,是那种……那种骨子里的温柔和坚定,像你们的古建筑,看着温润,却能站很久。”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要被晚风盖过。我看着她眼底的坦诚,忽然觉得心里的那道线软了些——或许有些距离不用刻意划清,像此刻这样,隔着矮桌喝杯清酒,听她说说话,也算是难得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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