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歌独坐书房,手中酒杯已空了三回。窗外秋雨淅沥,打在庭前的石阶上,声声入耳,如针扎心。
菟丝子...他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表面柔弱依附,实则绞杀宿主...
书桌上摊开着从叔父书房偷来的账册副本,旁边是粥姚父亲的血书。这些证据确凿无疑地证明——岁威远确实贪墨军需,栽赃粥明远,致其家破人亡。
岁歌仰头饮尽第四杯酒,火辣的感觉一路烧到胃里。他该恨粥姚的,恨她利用自己的感情接近岁家,恨她欺骗了自己这么久...可为什么,一想到她此刻被关在天牢,胸口就像压了块巨石?
公子。小蝶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老爷唤您过去。
岁歌冷笑:怎么,父亲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了?
自从皇后寿宴上当众对抗家族后,岁峥便对他冷眼相待。整个岁府仿佛一夜间筑起了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
岁峥的书房烛火通明。见岁歌进来,他头也不抬:看看这个。
一份奏折被推到桌边。岁歌拾起浏览,面色渐沉——这是叔父拟的折子,请求严惩勾结逆党、意图谋害朝廷命官的粥姚,建议三日后处斩。
陛下已经准了?岁歌声音嘶哑。
还没,但快了。岁峥终于抬头,眼中满是失望,为了个女人,你毁了岁家百年声誉。现在,该弥补了。
弥补?
亲手了结她。岁峥冷冰冰地说,向陛下证明岁家的忠诚。
岁歌手中的奏折地掉在地上:父亲!您明知她是冤枉的!
那又如何?岁峥拍案而起,十年前的事若翻案,你叔父必死无疑,岁家也会受牵连!为了家族,牺牲个把女子算什么?
岁歌震惊地看着父亲,仿佛不认识这个人。曾几何时,父亲教导他正直为官,清廉做人...如今却...
我不会杀她。岁歌一字一顿,相反,我会证明叔父的罪行。
岁峥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你当真要为了个利用你的女子,毁掉整个岁家?
我不是为了她。岁歌转身走向门口,是为了正义。
离开父亲书房,岁歌径直去了马厩。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骑马出城,秋雨打湿了衣袍,冰冷刺骨。
西山脚下有座废弃的道观,是他儿时常来的地方。岁歌拴好马,推开发霉的木门。观内蛛网密布,三清像早已斑驳不堪。他坐在积满灰尘的台阶上,头一次感到如此孤独。
公子...
岁歌猛地抬头。小蝶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
你怎么...
奴婢担心公子。小蝶递上一个油纸包,姑娘...粥姑娘让我转告您,谢谢账册,还有...对不起。
岁歌接过油纸包,里面是一小束干枯的菟丝子。他苦笑: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她不怪您。
不怪我?岁歌几乎要笑出声,明明是我该怪她...
小蝶突然跪下:公子,姑娘真的在乎您!那些证据...她本可以当众揭露,让岁家身败名裂...但她没有!
岁歌一怔。确实,以粥姚掌握的罪证,完全可以在皇后寿宴上让岁家万劫不复...可她只针对了叔父一人...
公子,姑娘现在很危险。小蝶泪如雨下,岁大人不会让她活到行刑日的...
岁歌握紧那束菟丝子。枯黄的藤蔓看似脆弱,却坚韧异常,怎么扯都不断。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粥姚时,她在药铺后院晾晒菟丝子的场景——那时他就该看出,这个女子绝非表面那般柔弱...
备马。岁歌突然起身,我要去天牢。
现在?小蝶瞪大眼睛,可是城门已经...
走密道。
雨越下越大。岁歌换了一身黑衣,从小蝶所说的密道潜入城中。这条暗道是岁家先祖所建,连通城外与岁府地窖,连岁威远都不知道。
天牢外守卫森严。岁歌躲在暗处观察,发现除了正常轮值的狱卒,还有几个岁威远的亲兵。他们假装闲聊,眼睛却时刻盯着牢门。
果然...岁歌咬牙。叔父确实打算在天牢里解决粥姚。
正思索对策,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岁歌迅速转身,手按剑柄——
是我。
一个灰衣人从阴影中走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沧桑的脸。岁歌瞳孔骤缩——是那个曾在茶楼刺杀赵铁山、后又追杀粥姚的刺客!
别紧张。灰衣人低声道,我是林如海的人。
林如海?岁歌震惊,那个书记官?他不是死了吗?
假死。灰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林大人这些年一直在搜集岁威远的罪证。他派我保护粥姑娘,但...
但你在茶楼要杀赵铁山!
那是为了引开岁威远的耳目。灰衣人苦笑,赵铁山没死,我那一箭只是做戏。他现在安全地藏在林大人处。
岁歌将信将疑地接过信。信上是林如海的笔迹,详细记录了当年岁威远如何调包药材、栽赃粥明远,甚至附上了真账本的藏匿地点——就在岁府祖坟的碑林下!
林大人为何现在才...
证据不足。灰衣人叹气,岁威远在朝中党羽众多,没有铁证根本无法撼动。直到你找到那本账册...
岁歌脑中灵光一闪:所以粥姚接近我...
一开始确实是为了查案。灰衣人直言不讳,但后来...她动摇了。林大人几次命她盗取岁家机密,她都拒绝了。
岁歌胸口一热。她拒绝过...为了他?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灰衣人指向天牢,岁威远的人已经买通了狱卒,今晚就要对粥姑娘下手。我们必须救她出来。
岁歌沉思片刻:你有计划?
声东击西。灰衣人指向天牢西侧,我去那边放火引开守卫,你从东侧小门进去。狱卒中有我们的人,会给你带路。
我凭什么相信你?
灰衣人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正是粥姚随身佩戴的那块,上面刻着二字。
她让我转告你,灰衣人模仿粥姚的语气,菟丝子虽依附宿主,却也有自己的花期
岁歌喉头滚动。这是他们的秘密...只有粥姚知道他曾在她医馆门前说过这句话。
行动吧。
半刻钟后,天牢西侧突然火光冲天。守卫们大呼小叫地赶去救火。岁歌趁机溜到东侧小门,一个老狱卒早已等在那里。
快跟我来。老狱卒低声道,岁大人的亲兵已经下去了!
阴暗潮湿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岁歌跟着老狱卒七拐八绕,终于来到最里间的死牢。
就在里面...
老狱卒话音未落,一声惨叫从牢内传出。岁歌拔剑冲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血液凝固——
粥姚蜷缩在墙角,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地上躺着一名男子,胸口插着一支弩箭,已经断气。岁歌认出这是岁威远的心腹。
岁歌?粥姚抬头,脸色苍白如纸,你怎么...
岁歌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没事吧?
没...他用毒箭射我,但我...粥姚晃了晃手中的木簪,我用了解毒丹。
岁歌这才注意到她手臂上有一道擦伤,周围皮肤已经泛青。他二话不说撕下衣角,为她扎紧伤口上方。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他转向老狱卒,有后路吗?
老狱卒点头:跟我来。
三人沿着一条隐秘的排水道爬出天牢。外面雨势更大了,电闪雷鸣中,岁歌看到远处有火把的光亮——追兵来了。
分头走。灰衣人突然出现,我带粥姑娘走水路,你从陆路引开他们。
岁歌犹豫片刻,看向粥姚。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信我。他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
粥姚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跟着灰衣人消失在雨幕中。
岁歌故意弄出声响,引着追兵向反方向跑去。他在巷弄间穿梭,凭借对京城的熟悉甩开了大部分追兵。但就在即将到达密道入口时,一支冷箭突然从暗处射来,正中他的大腿。
岁歌闷哼一声,踉跄几步,勉强躲进一间废弃的民宅。箭上显然淬了毒,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找到你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岁歌强撑着抬头,看到岁威远手持弩箭,缓步走近。
叔父...岁歌咬牙,果然是你...
愚蠢的侄子。岁威远摇头,为了个女人背叛家族...你父亲有多失望,你知道吗?
岁歌冷笑:比起失望,他更应该感到羞耻。岁家百年清誉,毁在你这个贪官手里!
闭嘴!岁威远一脚踹在他伤口上,那批药材是用来救治西南将士的!你贪墨它们,等于谋杀!
岁威远面色狰狞:那些贱民的命算什么?我用那笔钱打点了多少关系,才保住岁家在朝中的地位!
不需要这种肮脏的地位!岁歌怒吼,我已经掌握了你的全部罪证,包括你杀害粥明远的证据!
岁威远眯起眼睛:哦?那更留你不得了。他举起弩箭,对准岁歌的心脏,放心,我会告诉家族,你是被那妖女害死的。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闪过,岁威远惨叫一声,弩箭脱手——他的手腕上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灰衣人从梁上一跃而下,剑光如虹。岁威远仓皇招架,几个回合后便落了下风。他见势不妙,抛下一颗烟雾弹逃走了。
为什么不追?岁歌艰难地问道。
灰衣人扶起他:救你更重要。粥姑娘已经安全了。
她...在哪?
一个安全的地方。灰衣人检查他的伤口,箭毒很厉害,必须立刻解毒。
岁歌意识开始模糊:告诉她...我...
话未说完,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识。
当岁歌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里。腿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但依然火辣辣地疼。
醒了?
粥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岁歌转头,看到她坐在床边,眼下挂着浓重的黑影,显然一夜未眠。
这是哪?他嘶哑地问。
西山猎户的小屋。粥姚递给他一碗药,喝了吧,能解余毒。
岁歌接过药碗,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一时间,茅屋内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谢谢。最终岁歌打破沉默,救了我。
粥姚摇头:该道谢的是我。你不必冒险...
我当然要。岁歌直视她的眼睛,即使你骗了我,即使你接近我是为了复仇...我依然...
我没有骗你。粥姚轻声打断,至少不是全部。是的,最初我确实想利用你查案。但后来...她低下头,我动摇了。
岁歌心跳加速: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了真正的你。粥姚抬起泪眼,骄傲却不傲慢,高贵却不冷漠...你会为了平民百姓对抗太医院,会为了一个医女对抗整个家族...
岁歌伸手拭去她的泪水:而你,明明有机会毁掉岁家,却只针对叔父一人...
我不能...连累无辜。
两人相视片刻,同时苦笑。岁歌轻叹:我们真是...愚蠢得可以。
粥姚破涕为笑:是啊,愚蠢。
屋外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正好落在那束放在桌上的菟丝子上。金色的藤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细小的白花悄然绽放。
岁歌看着那花,轻声道:你说得对...菟丝子也有自己的花期。
粥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看似柔弱,实则坚韧。
岁歌突然握住她的手:接下来怎么办?叔父一定在全城搜捕我们。
粥姚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我整理好了所有证据。林大人已经联系了几位正直的御史,准备联名上奏。
林如海...他还活着?
嗯,这些年他一直暗中调查。粥姚展开文书,这里有岁威远贪墨的账目、杀害我父亲的证词,甚至还有他私通敌国的证据...
岁歌震惊地翻阅:私通敌国?
那批被调包的药材,最终卖给了西南敌国。粥姚冷笑,他用将士们的性命换钱...
岁歌合上文书,眼中燃起怒火:这次,他逃不掉了。
但我们需要一个契机。粥姚忧虑道,岁威远在朝中党羽众多,普通奏折根本到不了皇帝面前...
岁歌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三日后的秋猎!陛下每年此时都会去西山围场,我们可以...
拦驾告御状?粥姚倒吸一口气,那可是死罪!
若成功,就是大功。岁歌握紧她的手,敢赌吗?
粥姚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缓缓点头:
窗外,那株菟丝子在阳光下舒展着藤蔓,看似柔弱,却已悄然缠上了窗棂,再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