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防御使府派出的密使,带着李铁崖的亲笔信和丰厚的礼物,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与潞州毗邻的泽州治所高平城。泽州剌史段亮,这位凭借军功累迁至一方大员的将领,在收到拜帖和潞州来的“土仪”时,心中已然明了来意。他并未立即接见,而是将使者安置在馆驿,言明“军务繁忙,容后细谈”。
夜深人静,泽州剌史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段亮屏退左右,独自对着那封措辞恭谨、却暗藏机锋的信件,以及那份价值不菲的礼单,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年近五旬,面容刚毅,久经沙场,眉宇间刻着风霜与谨慎。
“李铁崖……潞州防御使,昭义留后……”段亮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在短短一年间,如同彗星般崛起于潞南,吞并“一阵风”,占据上党,兵不血刃拿下潞州,受朝廷敕封,如今更是将目光投向了泽州。这份联姻的提议,看似是睦邻友好的善意,实则是一场精心计算的政治博弈。
“父亲,潞州使者已在馆驿等候两日了,您看……”长子段明义推门而入,低声请示。段明义年约三十,在军中任都尉,是段亮的得力臂助。
段亮将信件推给儿子:“明义,你也看看。说说你的看法。”
段明义快速浏览一遍,眉头微蹙:“李铁崖欲与我段氏联姻?此人心狠手辣,崛起迅猛,恐非池中之物。如今他新得潞州,根基未稳,北有河东虎视,西面(指河中方向)情况不明,东边……怕是也担心我们泽州有所动作。此时求娶妹妹,无非是想结好父亲,稳住东线,好让他专心应对北边压力。”
“你看得很准。”段亮赞许地点点头,“这是典型的远交近攻,稳住侧翼之策。李铁崖此人,不可小觑。他能从一山寨头领走到今天,绝非侥幸。其麾下冯渊、韩德让等,皆非庸才。若能与之结盟,确可使我泽州东线无忧,甚至可借其力,共御外侮。”
“但风险呢?”段明义问道,“河东李克用势大,若知我泽州与李铁崖联姻,必视我为敌。届时,河东铁骑南下,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们泽州!李铁崖有潞州坚城可守,我们高平城……能挡得住沙陀铁骑吗?”
这正是段亮最大的顾虑。泽州虽也算一方藩镇,但实力远不如河东、宣武等强藩,甚至比新生的潞州集团也强不了太多,处于夹缝之中。与李铁崖结盟,固然能缓解来自西面(潞州)的压力,但却可能引来北方更强大的河东李克用的雷霆之怒。
“还有,”段明义压低声音,“宣武朱温那边,会怎么想?朱李(朱温与李克用)是死敌,我们若与李铁崖走近,会不会被朱温视为投向河东?或者,朱温会不会趁机也来拉拢,甚至胁迫我们?”
段亮长叹一声:“这便是为父难决之处。乱世之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李铁崖是头猛虎,李克用是条恶龙,朱温更是笑面饿狼。我泽州小门小户,如何在群狼环伺中求存?”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拒绝李铁崖,固然可暂保平安,但此人野心勃勃,若其稳固了潞州,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我泽州?届时,我以何抵挡?接受联姻,可结强援,共抗河东,但立刻便会成为李克用的眼中钉,风险巨大。”
次日,段亮召集了几名心腹幕僚,密议此事。幕僚们意见分歧。
一名老成持重的幕僚认为:“使君,李铁崖新附,其心难测。且其与河东已成水火,我泽州实不必卷入其中。不若婉言谢绝,严守中立,静观其变。河东势大,未必会与我等小州计较。”
另一名较为激进的年轻幕僚则主张:“使君,当今天下,弱肉强食,守成必亡!李铁崖虽新起,然其势如虹,更有冯渊等谋士辅佐,未来不可限量。与之联姻,可趁其弱势时结下盟好,将来或可倚为奥援,共图发展。若待其坐大,恐高攀不起矣!至于河东,即便不联姻,李克用吞并昭义之心不死,迟早也会南下图我。不如早结外援!”
还有幕僚提出折中方案:“或可采取模糊策略。既不明确答应,也不断然拒绝,与李铁崖保持往来,甚至允其通商,给予些许便利,但联姻之事,可借口需请示朝廷(明知朝廷无力管)或需观察其品行,拖延时日,待北线局势明朗再定。”
听完众人议论,段亮沉思良久,心中渐渐有了计较。他深知,完全中立、独善其身,在乱世中几无可能。必须有所倾向,但又不能过早地将身家性命完全押注一方。
“诸位所言,皆有道理。”段亮缓缓开口,“李铁崖,不可轻视,亦不可轻易托付。然,其势已成,潞州与我毗邻,关系不可断绝。”
他做出决断:“回复潞州使者,言辞务必恳切。言明我段亮对李防御使少年英雄,心甚钦佩,亦有睦邻友好之愿。然,小女婚事,关乎终身,亦关乎两家乃至两州和气,需谨慎行事,非仓促可定。再者,北疆不宁,河东动向未明,此时大张旗鼓联姻,恐招致无妄之灾。不若先行通商互市,加强往来,使两州百姓得其利,将士增其谊。待局势稍安,再从长计议姻亲之事,方为稳妥。”
他看向儿子段明义:“明义,你亲自去见使者,陈说利害,送上回礼,务必使其感受到我泽州的诚意与难处。同时,加派哨探,严密监控北面河东军及西面潞州军的动向!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孩儿明白!”段明义领命而去。
数日后,潞州密使带着段亮的亲笔回信和一份不菲的回礼,返回了潞州。信中,段亮极尽谦逊客套,对李铁崖赞誉有加,表达了强烈的友好意愿,但在联姻关键问题上,却以“需待时机”、“以免树敌”为由,婉转地推迟了。
砺锋堂内,李铁崖看罢回信,递给冯渊和韩德让,脸上看不出喜怒。
冯渊细读后,沉吟道:“将军,段亮此乃老成持重之举。其既不愿得罪我方,亦不敢开罪河东,故行此拖延之策,意在观望。看来,我潞州实力,尚未足以让段亮下定决心,押下重注。”
韩德让道:“然其允诺通商互市,加强往来,亦是释放善意。至少,东线暂时无忧。”
李铁崖冷笑一声:“段亮是只老狐狸,想左右逢源。也罢,既然他选择观望,我便让他看清楚!传令下去,与泽州通商之事,由韩老负责,务求顺畅,让泽州人看到与我交好之利!同时,王琨、赵横所部,加紧操练!我要让段亮知道,我李铁崖,值得他投资!”
段亮的婉拒,并未出乎李铁崖的意料,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斗志。联姻之路受阻,意味着他必须依靠更强的实力,来赢得盟友,震慑对手。潞州与周边势力的博弈,进入了更加微妙和激烈的阶段。而泽州这块看似平静的棋盘,也因此暗流涌动,风云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