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市,喧嚣热闹。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上,映照着两旁琳琅满目的商铺。
凌霜和夙夜离母子二人,正悠闲地逛着街。
夙夜离难得卸下了夜影楼主的冷峻,像个寻常人家的儿子,耐心地陪着母亲,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凌霜看着儿子在身边,心情也愉悦了许多,暂时将那些烦心事抛在脑后。
“娘,您看这个玉簪如何?”夙夜离在一个卖首饰的摊铺前停下,拿起一支雕工精致的白玉簪,在凌霜发髻边比划着,“衬您的气质。”
凌霜笑着拍开他的手:“你这孩子,娘都这把年纪了,还戴这些花哨的作甚。”话虽这么说,眼角的笑意却掩不住。
“年纪怎么了?我娘永远风华绝代。”夙夜离嘴甜道,还是执意买下了玉簪,小心地为凌霜簪上。母子俩相视而笑,温馨的氛围感染着周围的人。
然而,他们并未察觉,在街对面的一处茶楼二楼的雅间窗口,一道深沉的目光,正透过半掩的窗棂,紧紧地追随着凌霜的身影。
玄月歌站在窗后,手指紧紧攥着窗框,指节泛白。
他的霜儿……她瘦了些,但身姿依旧挺拔优雅。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细纹,青丝间也添了几缕银白。
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温柔,仿佛江南的春水,能融化一切。
玄月歌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却又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移到了凌霜身边的青年身上。那就是夙夜离……夙玉清和霜儿的儿子。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刺痛了一下。然而,看着看着,玄月歌的眉头微微蹙起。
奇怪……这夙夜离的眉眼……为何……那挺直的鼻梁,那微薄的嘴唇,尤其是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
他简直和年轻时的凌霜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反而……没有一丝一毫像那个道貌岸然的夙玉清!
不仅如此……玄月歌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发现,夙夜离的侧脸轮廓,尤其是紧绷下颌时的线条,竟然……
竟然与记忆中妹妹月璃的儿子——玄墨池,有几分隐约的神似!那是……属于他们玄家的骨相!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难道……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悄然响起:
“看到了吗?”
玄月歌浑身剧震,猛地回头!只见凌雪寒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一身月白长袍,正静静地看着他。
凌雪寒的目光扫过窗外其乐融融的凌霜母子,又落回玄月歌震惊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
“夙夜离……是不是也有几分像你?”
轰——!
玄月歌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凌雪寒这句话,无疑印证了他那个疯狂的猜想!
夙夜离……像他?!
难道……难道夙夜离不是夙玉清的儿子?!而是……而是他玄月歌的儿子?!是二十多年前,他与霜儿分别前……那个孩子的?!
是了!是了!时间对得上!霜儿嫁入夙家后不久便“早产”生下了夙夜离!他一直以为那是夙玉清的种!从未敢想过……那可能是他的骨血!
巨大的冲击让玄月歌眼前发黑,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旁边的花架,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他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胸口剧烈起伏,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紊乱的喘息。
凌雪寒静静地看着他失态的样子,没有再多言,只是淡淡补充了一句:“姑姑她……这些年,并不容易。”
说完,他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雅间。
玄月歌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猛地再次扑到窗边,死死地盯着楼下那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子——他的儿子!
他玄月歌的血脉!竟然在夙玉清身边,叫了那个仇人二十多年的父亲!
狂喜、心痛、愤怒、愧疚……无数种极端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恨!恨夙玉清夺人所爱,恨他让自己骨肉分离!
他痛!痛惜霜儿这些年独自承受的秘密和委屈!他狂喜!喜的是他在这世上竟有一个流着他血液的儿子!而且如此优秀!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一般,靠着窗棂,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得立刻回去!他无法再在这里多待一刻!他需要独自消化真相!
玄月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茶楼,无视了伙计惊诧的目光,失魂落魄地朝着玄府的方向奔去。
他脚步虚浮,好几次险些摔倒,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凌雪寒的话和夙夜离那张与自己、与霜儿如此相似的脸。
回到玄府,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冲进书房,反手紧紧锁上了门。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他的呜咽声。
他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溢出。
“我的儿子……那是我的儿子……”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破碎,“霜儿……我的霜儿……你为我受了多少苦……”
二十多年的隐忍,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意义。不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他的爱人,他的儿子!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夙玉清!你欠我的,欠霜儿的,欠我儿子的……我要你连本带利,血债血偿!
夜深人静,“夜遇酒馆”的后院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月光下。
晚风带着凉意,轻轻拂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黎星落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仰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
我端着一壶温好的“雪蕊酿”和两个小酒杯,轻轻走到她身边坐下。
“星落,夜里凉,喝杯酒暖暖身子吧。”我轻声说道,为她斟了一杯散发着淡淡梅花清香的酒液。
黎星落回过神,接过酒杯,指尖冰凉。她低声道:“谢谢晚柠姐。”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各自喝着酒。酒液温润,带着一丝清甜,流入肺腑。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黎星落忽然幽幽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就像……就像三年前,在寒月城后山寒潭边看到的那一晚一样圆。”
我侧头看她,没有打断。我知道,她需要倾诉。
她又抿了一口酒,仿佛从这微醺的暖意中汲取了勇气,目光依旧望着月亮,却仿佛透过月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缓缓说道:“晚柠姐,你相信吗?我曾经……深爱过一个人。一个……注定不能相爱的人。”
我轻轻“嗯”了一声,表示我在听。
“他叫……玄墨池。”说出这个名字时,黎星落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苦涩。
我心中一动,玄墨池?星月楼楼主?那个与夙夜离势同水的男子?竟是黎星落的心上人?
黎星落似乎陷入了回忆,声音飘忽:“那年我十七岁,刚被师尊正式收为亲传弟子不久。”
“有一天夜里,我在自己房间的露台上练剑,忽然听到院墙外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和压抑的闷哼。”
“我循声过去,在月光下的花丛里,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黑衣人……他就是玄墨池。”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他伤得很重,胸口有一道极深的剑伤,还在发着高烧。”
“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但看着他那张即使昏迷也难掩俊美却苍白的脸,还有那紧蹙的眉头,”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声张,偷偷把他拖回了我的房间,藏在了衣柜后的密室里。”
“我懂些医术,小心翼翼地替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他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我就守了他两天两夜,生怕他死了,也怕被人发现。第三天夜里,他终于醒了。”
黎星落的嘴角上扬,“他醒来时很警惕,眼神像受伤的狼一样凶狠防备。但当看清是我这个‘小丫头’救了他,眼神里的戾气才慢慢散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晚是去刺杀夙玉清师叔,失手受了重伤,慌不择路才逃到了寒月城后山。我的房间,恰好是离后山最近的院落。”
她叹了口气,“他在我的密室里躲了七八天,伤势才稍微稳定。那几天,我每天偷偷给他送饭送药,替他换药。起初他很沉默,几乎不说话。”
“后来,许是感激,或许是因为寂寞,他开始偶尔跟我聊几句。聊外面的世界,聊星月楼的事,甚至……聊起他小时候的一些碎片记忆,虽然他总是语焉不详。”
“我发现,他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冷酷无情。”
他心思缜密,见识广博,偶尔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深紫色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孩子气的狡黠,虽然那笑容总是转瞬即逝。”
“而我……我从小在寒月城长大,生活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他的出现,像在我平静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黎星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不知不觉间,我……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我喜欢他故作冷漠下的脆弱,喜欢他偶尔流露的温柔,甚至喜欢他谈起复仇时那股偏执的狠劲儿。”
“而他,看我的眼神,也渐渐从感激,变成了……一种我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愫。”
“他伤好后,必须离开。临走那晚,也是这样一个圆月夜。
他站在窗边,月光照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银边。
他看着我说:‘星落,谢谢你救了我。此恩,我玄墨池必报。’
我鼓足勇气问他:‘我们……还会再见吗?’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江湖路远,有缘自会相见。’”
“后来……我们真的又‘有缘’相见了。”黎星落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他偶尔会趁着夜色,冒险来寒月城附近找我。”
“我们就在后山那片无人的竹林里偷偷见面。他给我讲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我跟他诉说修炼的苦闷和趣事。”
“我们互相倾诉心事,分享彼此不为人知的脆弱。我知道了他对夙家的深仇大恨,也知道了他肩负星月楼的沉重。”
那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快乐,也最提心吊胆的日子。”
“可是……我是寒月城城主的亲传弟子,是正道楷模。”
“他呢?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首领,是世人眼中的邪魔外道。”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黎星落的泪水无声滑落,“我害怕……害怕被师尊发现,害怕连累寒月城清誉,更害怕……看到他因我而陷入险境。师尊对我恩重如山,我……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哽咽说道:“所以,一年前,我主动跟他提出了断绝往来。”
“我说,我们到此为止吧,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种深不见底的眼神看了我很久,然后转身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黎星落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中的痛楚:“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直到我因为无意中听到了夙玉清师叔的秘密而被诬陷追杀……我才隐约觉得,这江湖,这命运,真是讽刺得很。”
她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晚柠姐,你说……我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如果……”
“如果我没有那么懦弱,没有顾忌那么多,我们之间……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中叹息。正邪之隔,师门恩情,世俗眼光……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在两个彼此有情的人身上。
这其中的对错,又岂是旁人能轻易评判的?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张干净的绢帕:“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星落,你当时的选择,是基于你的处境和责任,没有对错可言。重要的是,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黎星落擦去眼泪,望着天上的圆月,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能一直活在后悔中。等解决了眼前的麻烦,等我洗清了冤屈……”
“如果还有机会再见他,我……我想亲口问问他,还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月光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眼中却燃起了勇敢的光芒。
也许,经历了一番生死磨难后,她终于有了直面内心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