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拂晓时分。
厚重的朱雀门在黎明第一缕曙光中,伴随着沉闷悠长的号角声,被缓缓推开。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各色人等——上朝的官员、运送货物的商贩、进城谋生的百姓——开始有序入城。
在这股人流中,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显得格外醒目。他们人数不多,但个个精悍,盔甲上沾染着露水和连夜赶路的轻尘。为首的将领,正是东宫侍卫统领贺兰楚石。一行人默不作声,穿过刚刚苏醒、尚且空旷的朱雀大街,马蹄声目标明确地向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长安城,太极宫,两仪殿。
早朝虽已散去。但李世民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地在铺着金砖的殿内来回踱步。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极不愉快的朝会交锋——或者说,是被那个他亲手提拔的“人镜”魏征给气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毫不留情地、单方面地“谏言”喷得身为皇帝的他灰头土脸、下不来台。
他原本从贞观四年起就酝酿铺垫了许久,想选一个合适的时机,效仿古之圣王周文王,搞一次“纵囚归家,期约而返”的仁德之举。他想象着那些死囚感念皇恩如期而归的场面,想象着史书上将会如何浓墨重彩地记载他的仁慈与教化,这必将成为彰显大唐气象、留芳千古的美谈。
没想到,这个他自认为能体现仁政德治的想法,才刚刚在朝会上起了个头,就被那个不知变通的魏征一顿猛批!什么“陛下此乃沽名钓誉之徒所为”!什么“纵小惠而实损国法之根基”!什么“此例一开,无疑是启奸诈侥幸之门,后患无穷”!……那唾沫星子,几乎要隔着御阶喷到他脸上来了!
“难道在魏征这老匹夫眼里,朕所做的一切,所谓的励精图治、为国为民,全都是虚伪的、别有用心、都是为了博取虚名的不成?”李世民越想越气,胸口堵得发慌,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只能憋着口气,狠狠骂了一句:“这个不解风情的乡巴佬!”
就在这时,内侍总管王安,迈着小碎步,恰到好处地来到他身侧,微微躬身,用他那轻柔嗓音低语道:“圣人,东宫侍卫统领贺兰楚石在殿外求见,称有太子殿下紧要之物呈献。”
“贺兰楚石?”李世民猛地停下脚步,眉头瞬间锁得更紧,心中的烦躁立时被一丝惊疑与担忧取代,“他不是在蓝田庄园护卫承乾的吗?为何不经传召,突然回京紧急觐见?难道是……承乾在庄园出了什么意外?!”
一想到太子可能抱恙或遭遇不测,作为父亲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方才所有的不快与恼怒。他立刻收敛心神,沉声道:“立刻宣他进来!”
“喏!”王安躬身领命,迅速转身面向殿门,以一种清晰而穿透力十足的腔调唱道:“陛下有旨,宣——东宫侍卫统领贺兰楚石即刻觐见——!”
殿门外,一身戎装却已按宫规卸去所有兵器的贺兰楚石,经过了殿前禁卫一丝不苟的严格检查。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急速赶路而略显急促的呼吸,迈着沉稳有力、符合宫廷礼仪的步伐,快步走入两仪殿。
他行至御阶之下,依照军礼,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而恭敬,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末将贺兰楚石,奉太子殿下教令,特将此奏封及此包裹,呈献于陛下,请陛下圣览!”说完,他双手高高举起一个奏封,以及一个看起来颇为寻常的灰布包裹。
李世民深邃的目光扫过那两样东西,尤其是那个普通的包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他并未多问,只是对身旁的王安微微颔首示意。
王安立刻心领神会,快步上前,极其小心地从贺兰楚石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封和那个略显神秘的包裹。他先将包裹轻轻放在御案一角,然后双手极为恭敬地捧着那份代表着太子的奏封,低头弯腰,呈递给已回到御座上的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奏封,入手便感到一种微沉的份量。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锦缎封口处的火漆封印完好无损,上面清晰地压着太子李承乾的私人印章纹样。这确确实实是儿子从蓝田直接发出、未经任何中间环节的重要奏报。
然而,这份严谨的密封和贺兰楚石亲自护送的低调,非但没能让他心中的疑虑减少半分,反而使其更加浓重。如此郑重其事,却又语焉不详,究竟所为何事?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看向仍恭敬地半跪在下方的贺兰楚石,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问道:“太子让你送来时,除交付此两物外,可还另有口谕或嘱咐?”
贺兰楚石头垂得更低,恭声回答:“回禀陛下,太子殿下严令末将,务必亲手将奏本与包裹呈于陛下御前,途中不得经由任何他人之手,亦不得有任何延误。此外……殿下并未再有其他言语交待。”
“嗯,朕知晓了。”李世民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一路辛苦,且先退下吧。奏封及包裹既已安全送达,你便即刻动身返回蓝田,务必加倍小心,好生护卫太子周全,不得有误!”
“末将遵旨!定不负陛下圣望!”贺兰楚石再次铿锵行礼,旋即利落起身,始终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低着头,迈着稳健的步伐,快速而安静地退出了大殿,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偌大的两仪殿内,又一次恢复了令人屏息的安静。李世民手中握着那份沉甸甸的奏封,坐在御案后。他的目光先是在那个看似普通的灰布包裹上停留了片刻,心中猜测着其中所藏何物,竟需与太子奏本一同如此秘密送达。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先览阅奏疏。
他从精致的紫檀木笔架上,取下一柄玉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撬开那坚硬且印有特殊纹路的火漆。随着“咔哒”一声清脆的轻响,密封的印记应声而破。他从中抽出了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奏本纸张。
带着一丝身为人父的天然关切和作为一国之君的深沉好奇,他缓缓展开了这份来自蓝田庄园、由太子亲笔所书的奏疏,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起来。
顷刻间,整个大殿之内,万籁俱寂,只剩下御案上翻动纸张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大唐皇帝那越来越深沉、越来越专注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