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苑,听涛阁。
烛火摇曳,映照着景云岫苍白如纸的脸。她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周身气息起伏不定,右臂软垂,皮肤下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纹路。冷宫邪坛中侵入的死气阴毒无比,虽被毒火强行压制,却如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经脉,更试图污染她的空间本源。
阁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宋小蝶守在外间,坐立不安,眼圈红肿,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景云岫才缓缓睁开眼,长吁出一口带着冰寒气息的浊气。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已恢复一贯的冰冷沉静。右臂的紫黑纹路淡去少许,却仍未完全驱散。
“小蝶。”她声音嘶哑。
宋小蝶连忙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进来,见她神色稍缓,才略松了口气:“姑娘,您感觉如何?”
“无碍。”景云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未能让她眉头皱一下,“外面情况如何?”
“孙掌柜昨夜来过,说《女驸马》的反响极好,许多原本抨击我们的士子都沉默了,还有人来打听‘星火学堂’何时再招生…就是…就是国子监刘祭酒那边,依旧在上蹿下跳,联络了不少御史,说要联名弹劾,说咱们的戏‘蛊惑人心,动摇国本’…”宋小蝶低声汇报,“另外…宫里…似乎很安静,没听说冷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景云岫眸光微闪。那老妖婆吃了亏,定然不会声张,甚至可能暂时隐匿,暗中筹划报复。皇后那边,怕是也在等她的“探查结果”。这短暂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告诉孙有福,不必理会刘祭酒。下一期报纸,重点刊载《女驸马》的观众评述,尤其是那些士子官员的正面评价,将舆论坐实。同时,放出风声,惊鸿苑下一步将排演新剧《木兰辞》,招募善骑射、通武艺的女子学员。”
“招募…女子学骑射?”宋小蝶吃了一惊。
“嗯。”景云岫语气平淡,“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女子为何不能习武?不仅要学,还要学得比男人更好。”她要一步步,彻底打破性别的桎梏。
“是…”宋小蝶虽觉惊世骇俗,却不敢多问,记下吩咐。
“另外,让‘风信组’动用一切江南残存渠道,不惜代价,查清两件事:一、‘云水班’班主及其核心成员的最后下落;二、寒山寺旧址近半年所有异常人员流动、地权变更、乃至…地下动土的记录。”景云岫补充道。冷宫的发现,让她对江南的“锚点”更加警惕。
“是!”
宋小蝶退下后,景云岫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晨曦微露,惊鸿苑内已传来学员晨读与工匠开工的声响,生机勃勃,与昨夜冷宫的诡谲阴森恍如两个世界。
她的目光却越过院墙,再次投向北方。泰陵…先帝安眠之地。那香炉底部的刻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她的脑海。
“泰陵…享殿…癸位…”
享殿,是陵寝地面建筑中供奉灵位、举行祭祀的正殿。癸位,按八卦方位,属北方,代表水,亦暗合幽冥之意。那第三枚“钥匙”碎片,竟藏在祭祀大殿的某个北方位置?是暗格?是祭器?还是…更匪夷所思的存在?
皇陵守卫之森严,远超想象。不仅有精锐陵卫日夜巡逻,更布有无数机关消息,传闻还有精通异术的守陵人世代居住,外人靠近即被视为大逆,格杀勿论。即便有通天本领,强闯也是死路一条。
必须要有内应,或者…一个绝佳的身份掩护。
她沉思片刻,转身走至书案前,铺开纸张,再次提笔。这一次,她写的是一封给摄政王慕容玄的密信。
信中,她绝口不提冷宫遭遇与皇陵线索,只以“惊鸿苑为筹备新剧《木兰辞》,需研习古代军阵仪仗、祭礼武舞”为由,恳请摄政王特许,允她惊鸿苑所属“文工团”与“格物院”匠师,于近期前往皇陵区外围,观摩学习陵卫操演、记录陵寝建筑规制与祭祀礼器形制,“以增戏文之真,以扬国朝之威”。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请求。皇陵重地,岂容戏子匠人随意观摩?但理由冠冕堂皇,且将“惊鸿苑”的举动与“宣扬国威”绑定,更微妙的是,此刻正值《女驸马》大获成功、惊鸿苑声望如日中天却又争议缠身之际。慕容玄若应允,既可示好,亦可将她置于更明显的风口浪尖,符合他一贯的制衡之术。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试探。
密信以特殊渠道送出后,景云岫便不再多想,继续闭关驱毒疗伤,同时心神沉入空间,全力推演泰陵享殿的布局结构。得益于前世零星记忆与《星轨秘要》中关于风水陵寝的残篇,结合“癸位”的提示,她渐渐在脑海中勾勒出几个最有可能隐藏碎片的位置。
三日后,慕容玄的回信送至。内容简短,却意味深长:
“准。然皇陵重地,非比寻常。着惊鸿苑遴选派可靠之人,由陵卫都尉陪同,限于外区观摩,不得近核心禁地,不得扰陵寝清净。望夫人…好自为之。”
他答应了!却加了重重限制,更透出警告之意。
景云岫看完,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足够了。只要能被允许靠近皇陵区域,她自有办法避开监视,潜入核心。
计划即刻启动。
她亲自从“星火学堂”高级班与“风信组”中,挑选出十名最为机敏、忠诚且略通武艺与工匠技艺的女子,组成“木兰营”;又从格物院点了三名手艺最精湛、口风最紧的老匠师。由宋青阳的副手,一位沉稳干练的中年管事带队,对外宣称“采风团”。
同时,她动用大量资金,通过隐秘渠道,购入了数种可用于探测地下空洞、干扰犬类嗅觉、乃至短时间模拟岩石色泽的特制药粉与器具,巧妙伪装成颜料、道具与工匠工具,混入行李之中。
她自己,则将以“玲珑夫人”的身份,亲自带队。
消息传出,再次引起轩然大波。世人皆惊于这位夫人行事之天马行空、百无禁忌,竟将主意打到了皇陵头上!刘祭酒等人更是气得跳脚,直斥“亵渎先灵,罪该万死”!然而摄政王旨意已下,无人敢明面反对。
就在“采风团”准备出发的前夜,一名不速之客,却悄然到访惊鸿苑。
来的是一位面生的中年文士,青衣小帽,貌不惊人,却持着一枚景云岫熟悉的、来自澹台明镜的信物——半片断裂的玉珏。
“主人命在下将此物交予夫人。”文士声音低沉,递上一只密封的铜管,“言道…或于夫人此行,略有裨益。”
景云岫接过铜管,指尖触及冰凉的铜壁,心中警兆微生。老狐狸果然没走远,仍在暗中窥伺!他此时送来东西,是雪中送炭?还是…新的陷阱?
挥退文士,她独自在阁中打开铜管。里面并非书信,而是一卷极薄的、不知何种材质的皮革,上面以星轨文绘制着一幅…极其复杂的皇陵地下暗道脉络图!比之前那份静思殿地图更加详尽、古老!其中一条极其隐秘的支线,竟真的通向泰陵享殿之下的一处密室!标注的入口,却在数里外的一处荒僻山涧!
图的角落,依旧以星轨文写着一句警告:
“星槎路险,幽冥水深。癸位之眼,非血难启。慎之…慎之…”
星槎?是这暗道之名?幽冥水?是指皇陵下的地下暗河?癸位之眼…是那密室的机关?非血难启…又是何种邪恶机关?
这地图,是真是假?是助她,还是引她入死地?
景云岫指尖抚过那冰凉的皮卷,眼中寒芒闪烁。无论真假,这条路,她都必须去走了。
次日清晨,“惊鸿苑皇陵采风团”正式出发。十数辆马车,载着人员、道具、工具,在无数或好奇、或讥讽、或担忧的目光中,浩浩荡荡驶出京城,向北而行。
景云岫坐在居中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内,闭目养神。车内暗格中,藏着那卷皮地图、各种特制工具以及…武器。
车队行了一日,于傍晚时分,抵达皇陵外围的驿馆。陵卫都尉早已接到命令,率一队精锐士卒前来“迎接”,名为护送,实为监视。
接下来的两日,采风团在陵卫的“陪同”下,于划定区域内活动。匠师们测量记录建筑尺寸、石刻纹样;学员们观摩陵卫操演,学习仪仗队列;景云岫则以“寻找最佳光影角度”为由,乘坐马车,在不引人怀疑的前提下,看似随意地勘察着地形,实则暗中对照皮地图,确认那处山涧入口的方位。
陵卫都尉全程陪同,眼神锐利,寸步不离,显然得到过严令。
第三日夜,机会终于来临。是夜乌云蔽月,狂风大作,伴有雷雨。陵区巡逻虽未松懈,但视线与声响皆受极大影响。
子时过半,景云岫悄然潜出驿馆。新生的右臂虽未完全恢复,但已能发力。她如同一道鬼影,避开哨岗,凭借着白日的记忆与地图指引,疾行数十里,终于找到了那处位于两山夹缝中、极其隐蔽的干涸山涧。
按照地图所示,她拨开层层藤蔓与乱石,果然在涧底发现了一处被巧妙掩盖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缝!
没有丝毫犹豫,她侧身钻入。
石缝之后,是一条向下倾斜、深不见底、充满潮湿腐朽气息的古老甬道!墙壁上刻着模糊的符文,地面积着厚厚的淤泥。
这里,便是通往泰陵核心的隐秘之路——“星槎”!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燃起一点微弱的星火,照亮前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条通往未知与危险的幽冥之径。
脚步声被呼啸的风雨声彻底吞没。
皇陵深处,有什么在等待着她?是梦寐以求的归途碎片?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