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别院的清晨,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破。景云岫推开雕花木窗,只见庭院中薄雾未散,一名身着礼部低级官服、面白微须的书记官已垂手恭立在外,身后跟着两名手捧官服印信的小吏。
“下官礼部主事张谦,奉部堂钧旨,特来迎请景匠师赴文研处上任。”张谦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衙门腔调,低眉顺眼,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景云岫素净的衣着与年轻的面容,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景云岫心中了然,这“迎请”背后,不知藏着多少双窥探的眼睛。她面上不露声色,温言道:“有劳张主事稍候,容我更衣。”转身回房,并未立刻换上那套七品匠师的青缎官袍,而是先取出一套早备好的、料子普通却剪裁得体的浅碧色襦裙,发髻也只简单绾起,插一支素银簪。既不失礼数,又不过分招摇,更符合她“匠师”而非“官员”的定位。
马车驶出皇城司辖地,融入内城清晨的车流。街道两旁,朱门大户渐次开启,仆役洒扫,车马往来,一派帝都气象。然而,这份繁华之下,景云岫却能感受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如同蛛网般黏附而来。有好奇,有轻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她安然坐在车内,指尖无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皇城司令牌,心中冷笑:这京城的水,果然深得很。
礼部衙署位于皇城东南角,飞檐斗拱,气象森严。文研处设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跨院,名为“雅集轩”,牌匾崭新,显然是新挂上去的。院中陈设清雅,有书房、值房、甚至一间不小的工坊,一应器物俱全,可见内帑支应并非虚言。然而,当景云岫踏入正堂时,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凝滞之气。堂内已有数人等候,一位是年约五旬、面色严肃的员外郎李秉章,据张谦介绍乃是文研处副主事;另一位是三十上下、眼神活络的八品录事周文远;另有几名书吏、工匠模样的男子,皆垂手而立,神情各异,恭敬中透着疏离与观望。
“下官李秉章,参见景匠师。”李秉章依礼参拜,语气刻板,腰弯得恰到好处,却无半分热络,“文研处初立,百端待举,今后还望景匠师多多指点。”他特意强调了“匠师”二字,隐隐划清界限。
景云岫含笑虚扶:“李员外郎客气了,云岫年轻识浅,日后处中事务,还需仰仗各位同僚鼎力相助。”她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将在场每个人的神态细微之处尽收眼底。那周文远眼神闪烁,似在掂量她的分量;几名书匠则面露疑色,显然对这位空降的年轻女上司能力存疑。
寒暄过后,李秉章呈上文书账册,禀报处内情形:人员已初步调配,经费已划拨,然具体职司、章程尚未拟定,可谓万事开头难。他话语间,将几件棘手琐事——如工坊器械清点、以往礼乐旧档整理等——轻描淡写地推了过来,显然是想试试她的斤两。
景云岫心知这是下马威,也不点破,只从容接过册子,略一翻阅,便道:“有劳李员外郎。章程职司之事,确需尽快明确。我意,三日内先拟个条陈出来。至于器械旧档,”她抬眼看向周文远,“便烦请周录事带人先行清点造册,若有疑难,随时来报。李员外郎总揽全局,还需多费心协调。”她三言两语,将琐事分派下去,既显信任,又掌主动权,让人挑不出错处。
李秉章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周文远连忙应下。景云岫又温言对几名书匠道:“诸位皆是熟手,新戏道具制作,日后还需倚重各位才学。”几句勉励,稍稍缓和了紧张气氛。
初步稳住局面,景云岫并未在衙署久留,以“需实地勘察,构思新戏场地”为由,带着张谦出了礼部。她需要尽快了解京城文娱环境的真实情况。
半日间,她走访了东西两市几处较大的瓦舍勾栏,观察流行的剧目、说书题材,留意百姓喜好;又“偶然”路过几家颇具规模的戏班、乐坊,留意其规模、行头及与权贵交往的蛛丝马迹。她看似随意闲逛,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所见所闻与静思殿中的市场分析理论暗暗印证。
傍晚回到雅集轩,她屏退左右,意识沉入玲珑阁·静思殿。殿内时光缓流,她将日间信息快速梳理,京城文娱格局渐清晰:上层偏好雅乐、典故戏,内容保守;市民阶层喜爱侠义、传奇,但题材同质,表现手法陈旧;权贵与民间存在巨大审美鸿沟。而她的机会,正在于打破这种壁垒,创造一种雅俗共赏、既有新意又能承载“教化”功能的新形式。
她想到了面圣时提及的“星象主题幻戏”。此戏若能成,既可展示星槎所得星象知识之玄妙(符合皇家对“天命”的喜好),又可借宏大意象吸引眼球,更能为她后续动作铺垫。剧本构思需尽快完成。
正当她凝神推演时,镜影二通过联络手镯传来信息:已初步摸清京城几大戏班底细,其中“云韶班”班主热衷新奇,与某些权贵有隙,或可争取;“金谷园”背景最深,与几位皇子关系密切。同时,疤脸也通过隐秘渠道送来消息:锈镇选拔的“种子”艺人已分批潜入京城,部分已安顿下来,可随时调用。
景云岫心中渐有定计。她退出静思殿,铺纸研墨,开始起草文研处的第一份正式文书——《文研处职司暂行条陈》及《星象幻戏筹备纲要》。条陈中,她明确各处人员职责,设立“剧本创研”、“技艺革新”、“演务协调”等小组,引入类似现代项目制的管理方法,强调协作与效率。纲要则详细阐述了幻戏的创意、所需资源、预期效果,文中引经据典,数据支撑,既显专业,又极具说服力。她刻意在经费预算中,留出一些可商议的余地,以备上级审核时博弈。
文书草成,已是深夜。她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取出一枚特制的香丸点燃。此香由百草园宁神草药配以微量“引梦花”花粉制成,气味清雅,有助安神,更能极微弱地影响他人潜意识,使人对她后续提议更容易产生好感。她需潜移默化地影响这些新同僚。
次日,景云岫将条陈与纲要交与李秉章等人传阅。果不其然,李秉章对条陈中的新制提出质疑,周文远则对幻戏预算咋舌。景云岫早有准备,引述古籍中类似幻术记载,对比当下市面演出成本,逐一解释每一项开支的必要性,言谈间不经意透露此戏已得“上意”关注(实则模糊暗示),最终成功说服众人,方案得以通过。经此一事,李秉章态度明显谨慎了许多,周文远则更显恭顺。
接下来数日,文研处迅速运转起来。景云岫亲自主持幻戏创作,白天与书吏、工匠商讨剧本细节、道具制作,晚上则在静思殿内精修。她将星语者观测星空的虔诚、星槎航行的壮丽想象,编织成一个关于“追寻天道、惠泽苍生”的励志故事,弱化神秘色彩,强化积极寓意。技艺上,她巧妙运用皮影、机关、镜面反光、特制香料(制造星空氛围)等现有技术,结合现代舞台调度理念,设计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同时,她通过周文远,有意无意地放出文研处将有大动作、需招募合作戏班及特殊人才的风声。很快,“云韶班”班主主动递帖求见。景云岫亲自接见,展示部分设计图样,班主大为惊叹,当即表示愿全力配合。景云岫顺势提出需一些“身家清白、有奇技”的底层艺人辅助,班主心领神会,这正为“种子”成员提供了合法身份。
一切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日午后,景云岫正在工坊指导工匠调试一座用于模拟星轨运行的简易机关模型,忽闻院外传来通报:“皇城司嬴大人到!”
景云岫心中一凛,整理衣袍迎出。只见嬴峻依旧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院中银杏树下,阳光透过枝叶,在他冷峻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他并未带随从,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坊与那些新奇道具,最后落在景云岫身上。
“嬴大人。”景云岫敛衽一礼。
“看来景匠师已颇有章法。”嬴峻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陛下关心文研处进展,特命本座前来看看。”
“有劳陛下挂心,有劳大人亲临。”景云岫侧身引路,“大人请,目前正在排演一出新戏,粗具雏形,还请大人指点。”
她引嬴峻至临时布置的小剧场,令工匠演示部分机关效果。星光闪烁,云雾缭绕,虽简陋,却已见奇幻雏形。嬴静静观看,未置一词。演示毕,他方道:“景匠师巧思。然则,京城非陨星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戏虽好,亦需知何时上演,与谁同台。”
景云岫心中雪亮,这是提醒,也是警告。她恭声应道:“大人教诲的是。云岫深知,戏如人生,何时开场,何时落幕,与谁对戏,皆需斟酌。此番初试,只为验证技艺,断不敢擅越。”
嬴峻深深看她一眼:“你明白便好。所需之物,皇城司会酌情提供。但望你谨记,文研处之立,旨在教化,非为炫技。”言罢,不再多留,转身离去。
送走嬴峻,景云岫回到工坊,眸色转深。嬴峻的来访,既是对她进度的确认,也是划下界限。他允诺提供支持,却也明确警告她不可逾矩。这京城舞台,聚光灯已亮,观众也已就位,然而台下暗处,刀光剑影从未停歇。
她握了握袖中那枚令牌,指尖触及一丝冰凉。文娱之火已点燃,能否成燎原之势,下一步的“星象幻戏”,将是关键一役。她必须让这出戏,既惊艳四座,又不触及禁忌,方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寻得立足之地。
夜色渐浓,雅集轩内灯火通明。景云岫伏案疾书,完善剧本最后一幕。窗外,京城沉入梦乡,而一场关乎风云变幻的文娱大戏,正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