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的是郑硕,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看不出深浅的笑,手里拎着一袋橙子苹果。
后头稍半步跟着的是凤凰玩具的总经理翁以登,微微躬着身,手里提着两盒油汪汪的烧腊,透明的盒子壁上凝了一层水汽。
“威尔逊太太,下午好!”郑硕先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透着股熟稔的客气。
“我们过来看看您安顿得怎么样。还缺什么,有什么不习惯的,直接同翁经理讲,千万别客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侧身进了客厅,目光看似随意地一扫,掠过光洁的地板,没打开的行李。
最后在窗台那个陶瓷烟灰缸上顿了一瞬——里面横七竖八地塞了七八个烟头,有的只抽了一半就被狠狠摁灭了。
玛丽把门完全打开,身子往旁边让了让,嘴唇动了动,声音有点干涩:“谢谢郑先生,翁经理,太麻烦你们了。这里……都很好。”
她的话说得有些慢,像是字斟句酌。
翁以登赶紧把烧腊放在门口一个闲置的小柜子上,双手在裤缝上擦了擦,陪着笑说:
“威尔逊太太您太见外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房子要是哪里不满意,或者家电用不惯,随时打电话给我就好。”
郑硕已经走到了客厅中央,站定,转过身看着玛丽:“迈克最近怎么样?这孩子,有阵子没见他了。”
他问得像是拉家常,眼神却带着探询。
玛丽嘴唇动了动,感觉喉咙发紧,最后冒出来的英语单词又干又涩:
“谢谢……我们现在生活的挺好的……”
说话时,她下意识地把那只指甲有些开裂的手藏到了身后,好像这样就能藏起此刻的窘迫。
郑硕像是没听见她这话似的,慢悠悠地走到桌前,顺手就拿起了那个迈克的区域赛奖杯。
他手指头正好搭在“布朗克斯区冠军”那几个刻字上,来回摩挲着,像是随口一提,可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要是我没记错,总决赛这才刚结束没几天吧。
你说,那些记者要是知道,一个在总决赛里拿了季军、白人模样的小伙子,没回自由的白头鹰,反倒留在我们香江了……
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特别好奇,追着问个没完?”
他说着,目光从奖杯移开,落在一言不发的迈克身上。
“你母亲在码头熨烫衣服的手艺,我是听说过的,很利落。
我手底下正巧有家正大便利店,正愁没人教店员怎么把那些商品包装弄得挺括服帖。
你母亲要是愿意,可以过来,月薪三百港元。”
迈克猛地抬起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迫:
“可是……可是郑先生,那些人要是找到香江来怎么办?
总决赛结束那天,我就觉着不对劲,有好几个生面孔在会场外面转悠着打听我的消息……”
他两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节都捏得发白了,“我躲都来不及,怎么还能……还能让我妈出去做工?”
这后半句话,几乎是带着点怨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郑硕脸上那点客气的笑意淡了下去,他把奖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年轻人……”他语调平缓,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香江有香江的规矩。你来了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那帮人,手再长,想伸过来也得掂量掂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玛丽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的手,又回到迈克那张年轻却写满惊惶的脸上。
“三百港元,不多,但也够你们母子在这地方暂时安身了。
你总不会以为就奖金那几万美金就可以过完这一辈子吧?”
玛丽听到这儿,身子微微一颤,把那只藏着的手握得更紧了。
指甲开裂的地方隐隐作痛,这痛感反而让她清醒了些。
她偷偷看了一眼儿子,看到他通红的眼圈和紧抿的嘴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知道郑硕的话不好听,却在理。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迈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避开母亲的目光,死死盯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好像答案就藏在那里面。
客厅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维多利亚港吹来的海风,一下一下撩动着窗帘,像是在催促着一个答案。
郑硕也不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在烟盒上轻轻顿了顿,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每一下都敲在迈克紧绷的神经上。
郑硕不紧不慢地把那几个橙子苹果往冰箱冷藏室里放,塑料袋子窸窣作响。
他背对着玛丽,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好像在聊今天天气怎么样:
“嗯……你担心的事,我大概都清楚了。现在港督府那边新搞了个廉政公署,正下力气收拾本地的帮派。”
他关上冰箱门,转过身,倚在厨房的操作台边,目光平静地看着玛丽:
“就连眼下风头最劲的那个马家,马惜如、马惜珍他们两兄弟,他们的货船现在也给扣在昂船洲码头,动弹不得。
他们自家都火烧眉毛了,哪还顾得上别的。”他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瞟向窗外楼下。
王建国还靠在那辆黑色轿车边上,慢悠悠地抽着烟,西装外套没扣,腋下那块地方明显地鼓囊着。
“至于其他那些不上台面的小角色……”郑硕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是在笑。
“以我眼下在香江的势力与名声,他们还没那个胆子敢来触我的霉头。”
玛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她慌忙转过身,假装去整理冰箱里本就不多的东西,让冷藏室那股白蒙蒙的冷气吹在自己脸上,好掩饰控制不住的颤抖。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布朗克斯区那个凶神恶煞的房东塞进门缝的威胁纸条,字迹歪歪扭扭;
一会儿又猛地闪过去尖沙咀超市冷柜里,那片薄薄的、却标价二十港元的牛排——这价钱,抵得上迈克他父亲当初在码头扛一个星期麻袋的工钱了。
郑硕这些话,听着是轻描淡写的宽慰,可字字句句都像算准了,敲打在他们这种无根无底、仓皇逃来的移民最要命的地方:
钱、安全感和他们仅剩的那点尊严。
郑硕把最后几个苹果塞进冰箱,关上柜门,塑料抽屉发出沉闷的滑动声。
迈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
他抬眼瞥见母亲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刺眼的白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
他突然一把抓过桌上那个随身带来的魔方,手指近乎疯狂地转动起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似乎觉得,只要手指动得够快,就能把那些不堪回首的旧日子远远甩掉。
郑硕将少年这带着怨气和不安的举动尽收眼底,脸上没什么表情,脑海中的“灵魂AI”却迅速掠过一道冷静的分析:
『根据已有的信息,1974年,纽约的黑帮势力若要跨境到香江来追索一个目标,实际操作的成功率微乎其微,不会超过3%。
但这种威胁所能带来的心理威慑效果,却可以高达70%以上。』
他心下了然,随即故意提高了音量,对一直恭敬地站在门口的翁以登说:
“翁经理,你回去之后,立刻安排一下,把‘全球魔方大赛总决赛季军迈克·威尔逊’作为我们代言人的大海报,贴到所有正大便利店的玻璃橱窗上去——
要让整个香江都看清楚,我郑硕要护着的人,就一定能护得住。”
玛丽的身子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她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培训合同,纸张边缘几乎要被她的手指捏皱。
挣扎了几秒钟,她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走到茶几旁,慢慢弯下腰。
签名笔握在手里有些打滑,她在乙方落款处,一笔一划地、极其缓慢地签下了自己的英文名“marywilson”。
写完最后一笔,她突然抬起头,看向郑硕,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困惑:“郑先生,您……您为什么肯这样帮我们?”
郑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指向窗外维多利亚港对岸璀璨的霓虹灯光,其中一块崭新的灯牌正在调试,“正大便利店”几个字忽明忽暗。
“看到那边没有?我旗下正大便利店的第三十家分店,下个月就要在那里开业。”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在玛丽和迈克身上,语气变得务实而冷静。
“我需要一个能打动人心的故事。
‘全球魔方大赛季军为母停留香江’,这个故事,比任何干巴巴的广告都更能吸引人,特别是能让那些操心孩子的家长多看一眼我们的便利店。”
他说完,作势要转身离开,但在迈出步子的前一瞬,停顿了一下,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却字字敲在玛丽的心上:
“当然啦,人各有志。如果你觉得,还是回到码头熨烫那些工装更自在,随时都可以走,我随时都可以让人给你订机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