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灯盏里明明灭灭,将李砚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幅被岁月揉皱的古画。案几上堆叠着十二卷素纸,最末一卷的绳结刚系好,尾端垂下的丝线还在微微颤动,带着未散尽的墨香。李砚放下狼毫笔,指腹轻轻抚过最后一行字——“非战策卷终”,喉结滚动了两下,眼眶竟有些发热。
窗外传来巡夜士兵的甲叶摩擦声,沉重而规律,从回廊这头荡到那头,像在为这三十七天的软禁敲下句点。他还记得被关进这西侧别院的第一天,墙角的秋菊刚抽出嫩芽,如今已蹿到半人高,肥厚的叶片上还留着前几日赵瑾翻墙时蹭掉的虫洞。
“簌簌——”窗棂被轻轻推开,带着夜露湿气的风卷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歪了歪。赵瑾像只灵巧的夜猫子翻进屋内,怀里鼓鼓囊囊的,落地时带起的尘土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可算赶在换岗前到了。”少年人拍了拍怀里的油纸包,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厨房新蒸的枣糕,还热乎着呢。我从母妃宫里拿了些新墨,比之前的好用,您看看能不能用。”
油纸包一打开,甜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李砚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糯米的软糯裹着枣泥的醇厚,让他忽然想起地球超市里的豆沙包——原来无论在哪,食物总能熨帖人心。赵瑾的指尖还沾着面粉,显然是自己动手做的,指关节处还有道细小的伤口,是前几日学劈柴时被斧子划的。
“写完了?”赵瑾的目光早被案几上的素纸勾了去,说话时眼睛都没离开那堆叠的书稿。这些天他每晚来送书送墨,看着李砚从空白素纸写到字迹密密麻麻,比自己背《孙子兵法》时还上心。有次他半夜来,见李砚趴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素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资源分配图”,旁边还贴着《列国和谈录》的残页。
李砚点头,将最上面一卷素纸推过去:“你先看,我去烧壶水。”
铜壶在炭火上咕嘟作响,李砚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刚动笔时的窘迫。那时他连像样的纸笔都没有,只能用赵瑾送来的旧书纸背面写,字迹挤得像排队的蚂蚁。写到“战争危害篇”时,他想起青竹村被烧的茅草屋,想起落霞关下堆积的尸体,笔杆都被捏出了指痕。而现在,这些零碎的念头终于长成了完整的骨架,还填进了血肉——有怎么让流民活下去的具体法子,有怎么劝贵族分点粮食的弯弯绕,甚至还有遇到屠城时该往哪躲的地图,每一条都融入了地球的实用理念。
“这里……”赵瑾的声音带着困惑,打断了他的思绪。李砚走过去,见少年正指着“资源共享策”里的“分田三法”,眉头拧成个疙瘩,“你说让勋贵拿出三成荒田,他们能乐意?我爹去年为了收回城南那片废地,跟王家闹了三个月,最后还是动了兵才抢回来。”
李砚拿起一卷素纸,在烛火下转了转:“你看这素纸,单张一撕就破,叠在一起却能承住整壶水。那些荒田搁在勋贵手里,十年也长不出一粒粮;分给流民,明年就能收麦。咱们不白要,让他们拿荒田换免税权——种出来的粮食,他们还能分一成,这不比看着地荒着强?你上个月算的账,临水城荒田税一年才五十两,种上庄稼后,流民交的粮能抵两百两,傻子才不换。”
赵瑾的指尖在“免税权”三个字上敲了敲,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堆积灰的地契。去年他跟着去查田,见好多良田都被勋贵圈起来当猎场,地里长的草比人还高。那时他只觉得“贵族就该有猎场”,此刻看着素纸上的“荒田利用率”,脸忽然有点发烫——原来他习以为常的规矩,竟是在把大家往绝路上逼。
“还有这儿,”赵瑾翻到“争端调解篇”,“你说让六国使者每月在洛水集会,我爹说过‘弱国没资格说话’,炎国那么强,能乐意跟小国坐一起?”
“你记不记得上次咱们去看的河工?”李砚忽然问。赵瑾一愣,想起上个月去视察青川河疏浚工程,见河工们用竹篓分段挡水,本来乱糟糟的工程竟快了一倍。“六国就像那些河工,各挖各的总会塌堤。炎国虽强,可去年旱灾,他们的粮船还不是得从咱们这儿过?要是断了他们的水道,他们的重甲兵连青川关都到不了。”他拿起笔,在素纸空白处画了条线,“咱们不跟他们争高低,就说‘谁破坏集会,谁就不能用洛水航道’,你看他们来不来。这也是从《列国和谈录》里学的,当年洛水会盟,就是靠‘断航道’逼强国坐下谈判的。”
赵瑾看着那条歪歪扭扭的线,忽然笑了。他以前总觉得李砚的“止战”太文弱,此刻才懂,这书里藏着的不是退让,是更精的算计。就像李砚教他的“以水代兵”,不用拿刀砍人,堵了对方的水源,再凶的老虎也得低头。
水开了,李砚沏了壶粗茶,两人对着书稿一页页核对。赵瑾总能揪出些“书生气”的毛病——比如写“士兵需善待平民”,他就添上“可赏糙米一碗”;写“信使需准时”,他就补上“迟到者罚没三日口粮”。这些带着烟火气的修改,让那些飘在云端的道理落了地,变成了能在军营里生根发芽的法子。
“得加个‘应急篇’。”赵瑾忽然拍了下案几,震得烛火跳了跳,“上次落霞关被围,百姓慌得往城墙下挤,活活踩死了七个。你得写清楚,城破时该往哪躲,谁来指挥,用什么当信号。”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三个圈,“我问过老赵大哥,他说钟楼、粮仓、水牢这三个地方最结实,能改造成避难所。”
李砚提笔蘸墨,在空白素纸上写下“应急篇:三所五信”,笔尖顿了顿,添上“赵瑾补”三个字。赵瑾脸一红,伸手要擦,却被李砚按住。
“就该有你的名字。”李砚看着他,认真道,“这书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是咱们一起琢磨出来的。”
窗外的梆子敲了三更,远处忽然传来隐约的狗吠。赵瑾迅速将书稿塞进床底的暗格——那是他找人凿的,能容下十二卷素纸,上面还铺着层稻草,看着就像堆杂物。做完这一切,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连夜抄好的书稿:“我让小五送陈默那儿去了,他带的人里有不少识字的,能再抄几份。流民窝棚里的人都盼着这书能让王爷改变主意,别再打仗了。”
李砚捏着那沉甸甸的油布包,忽然觉得这三十七天的软禁,像在黑暗里种了棵树。那些关于“和平”的念头是种子,赵瑾送来的笔墨是雨水,老赵、小五这些人的帮助是阳光,如今终于长到能遮风挡雨了。他不再是空有理论的书生,他知道怎么让流民冬天有棉衣穿,知道怎么让士兵不用穿纸壳铠甲送死,知道怎么跟蛮横的勋贵讨价还价——这些都是在泥土里滚过才学会的本事。
天快亮时,赵瑾翻窗离开,临走前忽然回头:“我爹明天要议炎国的事,我把你写的‘扰粮道’改成军报,就说是我想的。说不定能让他松口,放你出去。”
李砚没拦他。他知道,这书稿要想活下来,得先过靖安王那关。而眼下,能让那位老王爷暂时放下屠刀的,只有“能打赢”的法子。
烛火渐渐燃尽,最后一点光亮映在“非战策”三个字上。李砚将书稿抱在怀里,忽然想起地球图书馆里的那些典籍。原来所有的和平都不是天上掉的,得先有护住自己的力气,再有把蛋糕分匀的智慧,最后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
门外传来老赵轻叩门环的声音:“李先生,该换岗了,给您留了两个热馒头。小五说,陈默队长收到书稿了,流民们都很开心,说终于有盼头了。”
李砚打开门,接过裹着布的馒头,热气烫得指尖发麻。他对着老赵笑了笑,声音很轻却很稳:“会有法子的。”
晨光从东方漫过来,给灰墙镀上层金边。李砚将书稿重新藏好,推开窗,秋菊的清香混着露水的湿气涌进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无数难关等着,但此刻捧着这些带着墨香的素纸,他忽然有了底气——就像那些在石缝里扎根的草,只要心里憋着股劲,总有能顶开压在头上的石头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