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帅府的青石板路沾着露水，踩上去发着细碎的“嗒”声，云瑾提着食盒走过回廊时，看见书房的窗纸亮着暖黄的光——陆承泽又起得这么早。
她轻轻推开门，墨香混着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陆承泽正站在桌前，对着一张摊开的热河省舆图出神，月白长衫的袖口挽到小臂，昨夜她亲手缝的玉扣在领口泛着温润的光，指节分明的手捏着支钢笔，笔尖悬在舆图上标着“朝阳镇”的位置，迟迟没落下。
“忙了一早上，先歇会儿吧。”云瑾将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瓷碗里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甜香漫开时，才惊得陆承泽回过神。他转头看向她，眼底还带着几分未褪的倦意，却在看见她浅蓝旗袍下摆的缠枝纹时，眼神软了下来，伸手拉过她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的椅子上：“怎么不多睡会儿？昨夜你说头疼，我还想着让厨房晚点传饭。”
“哪能总赖床。”云瑾指尖戳了戳他的手背，目光落在舆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圈，“又在琢磨防区的事？朝阳镇那边出问题了？”
陆承泽没立刻应声，只是舀了勺莲子羹递到她唇边。甜意顺着舌尖漫开时，他才低声道：“今早收到哨探的消息，朝阳镇的商会最近进了批‘东洋货’，价格压得极低，本地布坊、瓷坊都快撑不下去了。”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舆图边缘的木纹，“更麻烦的是，师范学堂的学生好像知道了这事，说要去商会请愿，让他们查禁这些货。”
云瑾握着瓷勺的手猛地顿住。前几日她路过巷口的布告栏时，见几个穿蓝布长衫的学生正往上面贴传单，纸页上的字写得力道十足：“抵制劣货，振兴国货，莫让东洋货断我百姓生路！”当时风大，吹得传单边角卷起来，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伸手去按，冻得指尖发红，看着让人心疼。
“那些孩子……会不会出事啊？”她抬头看向陆承泽，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商会背后要是有人撑着，哪会轻易听学生的话，万一闹起来……”
“所以我得去看看。”陆承泽放下瓷勺，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掌心贴着她的脸颊，温度熨帖得让人安心，“你在府里待着，别出门。要是闷得慌，就让人陪你在院子里逛逛。”
云瑾点点头，看着他起身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军装。深灰色的军装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金属扣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忽然走上前，替他理了理肩章上的褶皱，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轻声道：“带些靠谱的卫兵去，别自己往前冲。你要是伤着了，我……”
话没说完，就被陆承泽轻轻抱住。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又温柔：“放心，我有数。等我回来，带你去吃西街的糖炒栗子，你不是说前几日想吃吗？”
辰时的承德街头渐渐热闹起来，挑着菜担的小贩沿街吆喝，茶馆的伙计掀开布帘招揽客人，唯独师范学堂附近的巷口，气氛有些不同。陆承泽带着四个卫兵走在人群里，远远就看见学堂门口聚了几十号学生，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举着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查禁东洋货，还我民生”。
领头的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嘴唇冻得发紫，却依旧扯着嗓子喊口号，声音虽有些发颤，却格外响亮。他身边站着那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手里抱着一摞传单，正挨个往路人手里递，见有人接过，就露出个浅浅的笑。
没过多久，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商会会长王胖子带着十几个穿黑短打的保镖走了过来，他腆着圆肚子，穿着件绸缎马褂，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对着学生们嚷嚷：“你们这些毛孩子，不好好在学堂里读书，跑到这儿来瞎闹什么？赶紧回去！再闹，我就叫巡捕房的人来了！”
“王会长，你还好意思说！”戴眼镜的少年往前站了一步，手里的木牌攥得更紧了，“你商行里卖的东洋布，比咱们本地布便宜三成，城外张记布坊的老板，就是因为你，赔得把房子都卖了，如今一家人还在破庙里住着！你良心过得去吗？”
王胖子脸色一变，随即又梗着脖子：“做生意讲究的是愿打愿挨，我进什么货，关你们屁事！”他使了个眼色，几个保镖立刻上前，伸手去推搡最前面的学生。有个瘦高的男生被推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木牌掉在地上，摔断了一角。
“你们别动手！”麻花辫小姑娘急得眼圈都红了，冲上去想捡木牌，却被一个保镖拦住。眼看场面就要失控，人群里突然冲出个穿灰布衫的男人，他手里拿着根木棍，对着学生们大喊：“跟他们废话什么！他们不肯查禁，咱们就自己动手，砸了这黑心商行！”
这话一出，几个冲动的学生立刻就要往商行门口冲。陆承泽眉头一皱，快步上前，军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格外清脆，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他走到王胖子和学生中间，目光先扫过王胖子，声音冷得像冰：“王会长，学生们的诉求，合情合理，你若是心里没鬼，为何不敢应？”
王胖子见是陆承泽，脸上的横肉抖了抖，顿时没了气焰，却还是强撑着：“少帅，这……这做生意的事，哪能由着孩子们胡闹啊？再说，我进的那些货，都是付了定金的，要是退了，我得赔不少钱……”
“赔多少钱？”陆承泽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银袋，扔在王胖子面前的地上，银袋落地时发出沉重的声响，“这里面有五百块大洋，够不够赔你的定金？”他转头看向学生，语气缓和下来，“你们的诉求，我知道了。今日我在这儿担保，三日内，商会必定清查所有东洋货，不仅是王会长的商行，承德城里所有商铺，都要查。若是三日后做不到，你们尽管来找我，少帅府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
戴眼镜的少年愣了愣，随即挺直脊背，对着陆承泽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少帅！我们信您！”其他学生也跟着鞠躬，刚才的激动渐渐平复下来，有人捡起地上的木牌，小心地掸去上面的灰尘。
人群渐渐散去，陆承泽叫住那个想溜走的灰布衫男人。男人脚步一顿，转身时脸色已经变了，想跑却被卫兵拦住。一个卫兵上前搜身，从他怀里掉出一枚刻着日文的黄铜徽章，徽章上印着“满铁调查课”的字样。陆承泽捡起徽章，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底的寒意更甚——果然是日本人派来挑事的，想借学生的手制造混乱，好趁机插手承德的事务。
“把他带回去，好好审审。”陆承泽将徽章递给身边的卫兵，声音里没了一丝温度。他看着男人被押走的背影，又转头看向王胖子，“你最好老实点，三日之内，若是我在你的商行里再看见一件东洋货，后果你知道。”
王胖子吓得连连点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捡起地上的银袋，灰溜溜地走了。
傍晚时分，陆承泽回到少帅府。刚进院门，就看见云瑾站在廊下等着，她换了件米白旗袍，手里攥着条素色帕子，见他回来，快步走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外面冷不冷？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陆承泽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安下心来。他将今日的事简略说了一遍，从学生请愿到王胖子的抵赖，再到那个日本探子，都没瞒着她。云瑾听到日本人挑事时，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些人真是不安好心，就盼着咱们自己乱起来。”
“放心，承德有我在，不会让他们得逞。”陆承泽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厨房炖了你爱吃的鸡汤，还加了当归，说是补气血的，去尝尝？”
云瑾笑着点头，跟着他往饭厅走。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紧紧靠在一起。饭厅里，丫鬟已经摆好了碗筷，鸡汤的香气飘满了屋子，陆承泽给她盛了碗汤，又夹了块鸡腿放在她碗里：“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
“哪有瘦，是你总觉得我瘦。”云瑾嗔了他一眼，却还是乖乖喝了汤。温热的鸡汤滑进胃里，暖得人浑身都舒服，她看着陆承泽吃饭的模样，忽然想起前几日戏班师傅说的话——如今这世道，能有个靠谱的男人护着，是多大的福气。
接下来的三日，陆承泽每天都派人去商会督查。王胖子倒是老实，不仅清了自己商行里的东洋货，还主动牵头，让其他商铺也清查货物。到了第三日，商会在城门口的空地上架起了火堆，将收缴的东洋布、东洋瓷碗、东洋肥皂等货物都堆在上面，当众烧毁。
陆承泽也去了现场，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火焰烧得很旺，黑烟滚滚，却没人觉得呛，反而有不少百姓拍手叫好。学生们站在最前面，戴眼镜的少年举着木牌，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烧完货物后，他带着几个学生代表，捧着块红绸布裹着的匾额，走到陆承泽面前：“少帅，这是我们全体学生给您做的匾额，谢谢您为承德百姓做主！”
红绸布揭开，“为民做主”四个鎏金大字映入眼帘，字体虽不算工整，却满是少年人的心意。陆承泽接过匾额，指尖触到木质的纹理，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他对着学生们笑了笑：“这是我该做的。你们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更好地保护承德，保护咱们国家的百姓。”
学生们又鞠了一躬，才欢欢喜喜地走了。百姓们也围上来，对着陆承泽道谢，有人还递来刚烤好的红薯，说要让他尝尝。陆承泽接过红薯，暖乎乎的温度从指尖传到心里，他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没过多久，南京政府的电报送到了承德。电报是由南京军政部发来的，上面写着：“陆承泽妥善处理承德学生请愿事件，既安抚民心，又挫败日方阴谋，维护地方稳定，特任命其为热河省防务督办，统管热河全省军队，即刻生效。”
收到任命的那天晚上，少帅府张灯结彩，丫鬟和仆人们都很高兴，唯独书房里的气氛格外安静。云瑾正替陆承泽整理新的官服，官服是深紫色的，肩章上绣着金线，在灯光下闪着光。陆承泽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以后我会更忙了，热河的防区大，要处理的事也多，怕是陪你的时间会更少。”
云瑾转过身，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从眉骨到下颌，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稀世珍宝：“我知道你做的都是正事，是为了承德的百姓，为了热河的安稳。你放心去忙，我会在府里等着，给你炖好汤，烫好衣裳，不管多晚回来，都有热饭吃。”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映着灯光，也映着她的模样，浅蓝旗袍的身影在他眼底晃荡，像一汪清水里的涟漪。陆承泽低头吻住她的唇，温柔里带着坚定，像是在承诺，又像是在告别——告别过去的清闲，迎接未来的风雨。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官服的金线纹样上，像是撒了把碎星。云瑾靠在陆承泽怀里，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很稳，让她无比安心。她知道，往后的路或许会更难走，洋人不会善罢甘休，南京政府的心思也难测，但只要身边有他，再大的风雨，她都不怕。
陆承泽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看向窗外。承德的夜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下，钟声在夜色里传得很远。他知道，从接过那份任命电报开始，他肩上的责任就更重了，不仅要护着少帅府里的这个人，还要护着热河的百姓，护着这片土地。
“云瑾，”他轻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等将来太平了，我就带你去北平，去看颐和园的昆明湖，去吃全聚德的烤鸭，好不好？”
云瑾点点头，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轻声道：“好，我等着。”
夜还很长，月光还在流淌，少帅府的灯光亮了很久，像是黑夜里的一座灯塔，照亮了承德城的一角，也照亮了两个人彼此牵挂的心房。他们都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风雨要面对，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没有熬不过去的夜。
而此刻，书房里的墨香、旗袍的衣香，还有两个人之间淡淡的情意，都揉进了民国十三年的春夜里，成了往后岁月里，最温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