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
没想到,自己活了一辈子的蓬莱这么好看!
白老头儿坐在筐里向下探着头。
昨天上山时,他也是被魏仙长背着上山的,可他太害怕,天也暗了,没机会看。
许是昨天喝了太多酒,他睡得很沉。
然后,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娘,是柳岸,是大鲤鱼。
唯独没有白衣。
他梦不到姐姐,也已忘记了姐姐的模样,想来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身边,只有那把陪了自己六十年的剑。
他不会武功,也不会仙法。
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每天都回忆着姐姐那曼手一挥,自己也就随手一挥。
只是他就一个普通人,怎么挥,也挥不断天上的人。
呵!
这贺来城,真大,真热闹,自己活了一辈子,还没进过贺来城呢。
今天一早醒来,他就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按理说别人生病身子都很沉,可他除了觉得嗓子哑了一些,身体状态很好。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隐隐约约,仿佛自己年轻了二三十岁。
这胆子,也大了。
他敢趴筐边,仔仔细细的看这贺来风华!
说来也是,自己都是七十有二了,还怕什么呢?
远远的,看着身后的仙剑上,陈述句仙长将黄衣的仙子高高举起,黄衣仙子就在那拳打脚踢的闹,嘴上却挂着笑。
好啊,都很好!
“老大哥,你身子怎么样?冷不冷啊!”
“不冷,不冷!嘿嘿!没想到……飞起来这么有意思!”
“哈哈哈!你要是喜欢,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多兜两圈!”
“嘿嘿,谢谢魏仙长!”
魏仙长,也是个好人。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
魏岚符与白老头儿比我和沈鸢先抵达了目的地。
院子里,三个大汉起身拱手相迎。
让我瞧瞧,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讹我家小师姐……
“哇!好可爱的小老虎!”
沈鸢从我身后走出来,睁着一双星星眼,就冲到虎头虎脑的擎小柱身边。
“谁是昨日引动十万剑的仙长?”
擎天柱直截了当的问道。
沈鸢压根没搭理它。
沈鸢和二师兄的性格其实蛮像的。
所有的热情与耐心似乎都留在了山上,对外人向来没太多好性子。加上虎妖神情倨傲,沈鸢自然当没它这个人。
而我。
我好像性子也不是顶好的人。
笑脸迎笑脸。
恶面对恶面。
我自然也神色淡淡,无视了虎妖,只看着小师姐,和小师姐身前的小老虎,还有小老虎怀里抱着的长剑。瞥眼看向白老头儿。他只是慈祥的看着那个虎头虎脑的擎小柱。
眼下,院子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大象精佘小谦走出来和气道:“诸位仙长,请问,哪位是法司请来教我侄儿剑法的仙长?”
魏岚符摸了摸鼻子,道:“正在那里欣赏你们虎孩子的那位……”
沈鸢笑嘻嘻的蹲在擎小柱面前,见它不排斥自己,便伸出了罪恶的小手,揉着擎小柱的脑袋。
“姐姐一会儿带你买糖吃好不好?!”
擎天柱怫然不悦,喝道:“小柱!你是大老虎,不是大橘猫!”
擎小柱显然并没有把自己老爸的话听进耳朵里。
一来沈鸢一点儿也不客气的在那里rua人家的耳朵,二来人家孩子有小心事,正闷闷不乐呢!
擎天柱眼见自家儿子不给自己面子,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大脑袋。依旧绷着那张脸:“让几位仙长见笑了,这孩子娘走的早,被我惯坏了!都进来都进来!在外面站着像什么话!”
我走到白老头儿身边。
“老先生,那把剑,是你的么?”
白老头儿呵呵笑着,连连点头。
擎天柱转身从自己的屋子里,搬出来一把雕龙画凤的黄花梨木园椅,走到沈鸢身边道:“仙长来,请上座!”
沈鸢挑了擎天柱一眼,见它态度不错,便起身笑道:“嘿嘿,你很懂规矩嘛!”
“昨天,是仙长挑动这把普通剑上天的?”
“有什么问题……”
沈鸢忽然一怔,然后转过头看向和魏岚符同来的白老头儿。
再然后看向了我。
“随安……?”
我家小师姐真是聪明的孩子。
既然小师姐已经猜到了,就没必要瞒着了。
“如何称呼?”
“我叫擎天柱,他们都叫我柱子哥。”
“嗯,现在是这样的,你孩子手里的这把剑,是我身旁这位老先生的。昨日我家师姐旦夕还剑,少了这一把。所以……”
擎天柱眉头猛地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了?突然语气这么冲!?
我挑了挑眉毛,耐着性子道:“我的意思是我等会儿给您令郎买一把好剑。希望小家伙能把手里剑还给这位老先生。”
“不!我拒绝。”
虽然我不明白这孩子在坚持什么。
但擎小柱态度十分坚决。
擎天柱,叹了口气:“不若我给你这小小筑基一笔钱,你去再买一把……”
小小筑基……
好吧,没办法,谁让人家是霸天虎呢。
唉,算鸟算鸟,都不容易。
我抖了抖袖子。
擎天柱瞬间变脸。
“小柱啊,听话,乖,快把剑还给这位筑基大能!”
擎小柱呆呆的抱着剑,抬头看着天上。
满院妖怪外加一个白老头儿,也都呆呆的抬着头看着天上——
刚刚还青天白日,瞬间层云卷集,一只巨大的云白龙首,倒垂而下。
虽然我很少观摩非人形的面孔,但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他们的内心慨叹的是——这是仙人啊!
就连魏岚符也……
“你不是见过么,为什么也张着个大嘴在这里震惊?”
“我是想不通你一个筑基,为什么有这么多灵力。前日槐木林中我修为被封,尚不觉有异,眼下才发现,你这云龙所耗灵力,竟远超过蜕尘,堪比乘霄……王师弟,你就随手拿这玩意儿吓唬人?”
我抖了抖袖子,散了云龙,右手垂袖,背负左手,淡淡道:“私下里你叫我王师弟,我不挑你理,这在外人面前,你该叫我什么啊?”
魏岚符恍然大悟:“王总管!”
我:“……”
魏岚符啊魏岚符,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此时擎天柱早就提溜起擎小柱后脖颈的皮,仰手就在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你这孩子咋这么不听话!快把人家的剑还了!”
“不!我拒绝。”
这熊孩子!不对,这虎孩子!
“唉,别打孩子,别打孩子!”白老头儿,忙道,“让孩子玩会儿,不打紧,不打紧的!我也不急着要!”
等闹腾完,魏岚符和白老儿则被恭恭敬敬的请入席间,擎天柱又提了两坛子酒。
我则站在小师姐身边,观摩她的剑法。白老头儿也没有上桌,背着手,看着沈鸢教擎小柱。
沈鸢并没有拿她的明水剑,和二师姐一样,随手折了一枝树枝。
她迈一步,小老虎跟着迈一步。
她递一剑,小老虎跟着递一剑。
只是擎小柱心不在焉,学的并不认真。
半炷香下来,学了忘,忘了学,一套剑法连招式根本没记住。
好在,沈鸢也不恼,因为我这个亲传弟子看的很认真。
每一剑看似一样,却犹有不同,不同在哪里,却又说不好,总觉同样刺出的一剑,内蕴万般变化,万般变化又融而为一,凝实为一剑。
简简单单的一剑,我的眼前却满是昨日小师姐演示的五十六套剑法。
简简单单的一步,我的眼前却又多出了五十六套剑法。
一步一剑,一剑一步,却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忽然,沈鸢收了剑,笑眯眯道:“既然,小柱也累了,那就在旁边看我和这位大哥哥在旁边练剑,观摩学习如何?”
小师姐图穷匕见了。
虽然她还在笑,还没发小脾气,但能看得出她对这个心不在焉的小老虎耐心着实耗尽。
擎小柱点了点头,抱着剑往地上一坐,拄着小脸看沈鸢又折了一支树枝递给我。
“小师弟,你也看了半天,我们就用刚才的剑法,对招如何?”
“好!”
小师姐还是普普通通的一剑。
可是这一剑在我眼前,却已封住了所有的退路,四面八方,竟感觉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要沈鸢愿意,就这随手一剑,我便是躲不过的。
忽然,脑海里便是一抹云白,下意识的偏了下身子。
沈鸢微微一怔。
“随安?”
“小师姐,抱歉,刚才我晃神了。”
沈鸢眨了眨眼睛,忽然莞尔。
“看来,是我小瞧了你,这一回我可不会留力了!”
……
剑。
他并不会用剑。
自然也看不懂剑。
只是这世上对于美,总归是殊途同归。
白老头儿就觉得这两个年轻仙长的剑,很美。
如何美呢?
大抵是一人递剑,一人回剑。
一来一往,干干净净。
没有多余的姿势,没有多余的动作,一切都是最好的。所以三个有些喝大的妖怪,并不觉得这一来一往,哪里好看。
擎小柱也不觉得好看,至少没有华采衣那只小狐狸好看。
而魏岚符。
魏岚符又喝了酒,他似乎酒量不大好,所以,醉的也很快。
院子里,或许只有一个不大懂剑的老头儿觉得好看。
到底是陈仙长,脑子好用,至少比他这小老头儿聪明,他就觉得,这陈仙长每回一次剑,这剑就好像多了一个尖尖,待得一盏茶后,陈仙长的剑他已看得不大清了。
每一剑递出去就有成百上千的剑尖,可眯起眼睛仔细看,又还是那一枝数枝,一个尖尖。
他不大明白,许是他老花眼了。
看着看着,眼前就不是剑。
而是一个白衣的姐姐,在一旁做饭,他在学做饭。
好久远啊……
自己怎么忽然想到了那么久远的事?
旁边的擎小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院子,跑没了影,就听擎天柱在那骂道。
“这虎崽子,学什么都没个长劲!老子给它请来这么厉害的两位仙长,它不学了!完蛋玩意儿!我怎么能生出这么个完蛋玩意儿!”
魏仙长笑劝道:“小孩子懂什么!想玩就玩,想学就学!童年啊,一眨眼就过去了。日后成年,有太多的不容易,小孩子便该趁着童年玩个尽兴,不然以后又哪有这奢侈年岁。”
剑。
被擎小柱把留在了地上。
白老头儿,就把剑捡了起来。
普普通通的一柄长剑。
他保养的很好。
和六十年前,也没什么不同。
他倒不觉得长大了,有什么不容易,可能是他这辈子过得太无趣……往后这六十年都没什么意思。
无非是看太阳升,看太阳落,然后便随手挥一挥剑。
又是一盏茶,陈仙长的剑尖尖少了,从成千上万,又变回来了,每出一次剑,就少了些剑尖,到了最后,又变成了那一根树枝。
他就觉得,这根树枝,更好看了。
树枝啊……
他忽然,想去河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