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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为风在茶室外站了许久,初冬的冷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头的沉重。他最终没有立刻给林绛打电话,而是驱车回了家。

他需要时间思考,如何以一种对林绛伤害最小的方式,揭开这个残酷的冰山一角。

当他用钥匙打开门时,发现林绛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单薄而紧绷的背影。她显然一直在等他。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转过身,脸上是混合着期盼与恐惧的复杂神情。

“怎么样?他……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为风走到她身边坐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他组织着语言,尽可能地将陈明宇话语中的冲击力减弱。

“他和你父亲,曾经是知青战友,关系非常好。”他选择从这个相对温和的信息开始。

林绛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后来因为一些……非常严重的事情,他们闹翻了。”江为风斟酌着用词,避开了那个最刺耳的词汇,“牵扯到……一个对他们都很重要的人的去世。陈总说,那是他和你父亲心里共同的一个结,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他恳求我们,不要再追问了,让过去的事情过去。”

他省略了“一条人命”的直接表述,但“去世”和“无法愈合的伤疤”这些词,已经足够传递出事情的严重性。

林绛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嘴唇失去了血色。她不是傻子,从江为风晦涩而沉重的语气里,从父亲昨天的异常反应里,她已经拼凑出了一个模糊却骇人的轮廓。

“所、所以……是因为……死了人?”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眶瞬间就红了,“我爸爸他……他是不是……?”她不敢问下去,害怕听到那个她无法承受的答案。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江为风立刻打断她可能的可怕猜测,用力握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陈总没有明说具体过程,但他强调,那不是某个人的单一责任,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他们……都有错,或者说,是环境造就的错误。那是一场意外,一场让所有人都痛苦的意外。”

他看着林绛惊恐失措的眼神,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

“绛绛,听着,无论真相是什么,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发生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发生在那个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年代。它不能定义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更不应该影响到你现在的生活,影响到我们。”

他的话语坚定,试图为她筑起一道心理防线。

但林绛在他怀里,身体依旧僵硬冰冷。道理她都懂,可那是她的父亲啊!那个从小教她“君子慎独”,教她“诚信为本”,连买菜时小贩多找了一块钱都要追着还回去的父亲……他的过去,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甚至可以说是黑暗的秘密?

她无法想象,父亲这些年来,是如何带着这个秘密,看似平静地生活、工作、养育她的。那该是怎样的煎熬?

“我想回家。”许久,林绛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让江为风心惊的决绝,“我要回去,亲自问他。我不能……我不能让这件事像一个幽灵一样,永远横在那里。我要知道真相,无论它有多难看。”

江为风知道自己拦不住她。这是她的心结,必须由她自己去面对,去解开。

“我陪你回去。”他没有任何犹豫。

林绛摇了摇头,语气异常坚定:“不,这次,我想自己面对。那是我和我爸爸之间的事情。”

她需要一场纯粹的、父女之间的对话,没有外人在场,哪怕这个“外人”是她深爱的江为风。

第二天,林绛请了假,坐上了回家的高铁。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无法缓解她内心的焦灼。她反复预演着和父亲的对话,每一个开头都显得那么艰难。

到家时,是下午。妈妈出去参加老年大学的活动了,家里只有父亲林怀远一个人,正戴着老花镜在阳台的躺椅上翻看一本旧书。

看到女儿突然回来,林怀远有些惊讶,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而沉重的光。他放下书,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回来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爸。”林绛换好鞋,走到客厅,没有迂回,直接看向父亲的眼睛,“我见到陈明宇了。”

林怀远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椅子背。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像上次那样急切地挂断电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女儿,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愧疚,有挣扎,还有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刻的释然?

父女俩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跟我说了你们以前是战友。”林绛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还说……你们之间,因为一些事……闹翻了。爸,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那个……去世的人,是谁?”

林怀远缓缓走到沙发边坐下,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佝偻着,像一个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老人。过了很久,他才放下手,露出那张布满皱纹和痛苦的脸。

“他……都告诉你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说那是一场意外,是时代的悲剧,你们都有责任。”林绛走到父亲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不敢逼得太紧,“爸,我不是来审判你的。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你的女儿,我不想你一个人背着这么重的东西。”

林怀远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他看着女儿担忧而坚定的脸庞,终于,那扇紧闭了数十年的心门,裂开了一道缝隙。

“是……文瑾。”他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刻骨的悲伤。

“文瑾?”林绛茫然。

“她叫苏文瑾。”林怀远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炙热而混乱的年代,“是我们插队时,一起的知青。她……是个像栀子花一样的姑娘,干净,明亮,爱唱歌……我和明宇,都……都喜欢她。”

一段尘封的、夹杂着爱情与友情的三角关系,缓缓拉开了序幕。

林绛屏住呼吸,预感到故事的核心即将浮现。

“那时候,年轻,气盛。”林怀远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我和明宇,既是兄弟,也是‘情敌’。我们约定好了,公平竞争,无论文瑾选择谁,另一个都要真心祝福。”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可是……后来出了事。队里丢了一批很重要的物资,怀疑是内部人偷的。不知怎么,流言就指向了家庭成分不好的明宇。上面要查,形势很紧张……一旦坐实,明宇可能就完了。”

林绛的心提了起来。

“当时,能证明明宇清白的,只有我和文瑾。因为我们那天晚上碰巧看到他在帮老乡修农具,不在现场。”林怀远的声音开始颤抖,“但是……但是那天,我和文瑾……我们因为一点误会吵了架,我在气头上……我、我犹豫了……我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为他作证……”

林绛捂住了嘴,不敢置信地看着父亲。

“就因为我那几天的犹豫和自私……明宇被关了起来,吃了很多苦。文瑾……文瑾她为了尽快救明宇出来,一个人冒雨去公社找证据,想澄清一切……结果……结果在路上……遇到了山体滑坡……”

林怀远的声音哽咽了,老泪纵横。

“她没能回来……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已经……”

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入林绛的心脏。

不是因为直接的谋杀,而是因为一场由嫉妒、犹豫、自私和阴差阳错共同酿成的悲剧。

父亲的沉默,间接导致了他最好的兄弟蒙冤,更间接导致了他和他兄弟共同爱着的女孩的死亡!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人压抑的、痛苦的啜泣声。

林绛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看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水,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无边的心疼和酸楚。

原来,父亲这大半生,都活在对兄弟的愧疚和对爱人的追悔之中。

那该是何等沉重的心灵枷锁?

她伸出手,轻轻抱住了颤抖的父亲,像小时候他安慰她那样,拍着他的背。

“爸……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重复着,声音也跟着哽咽。

这一刻,她不再是寻求答案的女儿,而是成了一个试图抚平父亲心中深刻伤痕的依靠。

而她也终于明白,陈明宇那句“我们都有错”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背后,是怎样复杂难言的情感。那里面有怨恨,有原谅,有对逝去青春的追忆,更有对亡人共同的缅怀。

家庭的危机似乎暂时得以缓解,但林绛知道,另一个问题随之浮上水面——

林绛在家里陪了父亲两天。那层隔绝在父女之间多年的、无形的膜,因为这场沉重的坦白而被戳破。她看到了父亲脆弱、悔恨、背负枷锁的一面,不再是那个永远沉稳、带着书卷气的刻板形象。她帮他整理旧书,听他断断续续地回忆插队时的一些零星趣事,刻意避开了那个悲伤的结局。妈妈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变着花样做他们爱吃的菜。

家的温暖,像温吞的水,慢慢浸润着林绛紧绷的神经。然而,关于江为风的问题,始终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返程的高铁上,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不能,也不会因为父辈那段沉重的过往,就轻易放弃自己和江为风的感情。

那对江为风不公平,对他们来之不易的现在,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践踏。

回到他们共同的小窝,已是华灯初上。推开门,温暖的灯光和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江为风系着那条有点滑稽的卡通围裙,正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汤。

他看到她,放下汤碗,快步走过来,什么也没问,只是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充满安抚力量的拥抱。

“回来了。”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嗯。”林绛把脸埋在他胸口,深深吸了口气,他身上淡淡的油烟味和熟悉的清冽气息,奇异地抚平了她最后一丝不安。

吃饭的时候,林绛平静地、尽可能简洁地将从父亲那里听到的真相,告诉了江为风。她没有过多渲染细节,只陈述了那个因为年轻气盛、犹豫自私而导致的,关于友情、爱情与生命的悲剧。

江为风沉默地听着,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能够想象那段往事对林怀远的折磨,也更理解了陈明宇那句“过去就让它过去”背后,是怎样的无力与苍凉。

“为风,”林绛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这就是全部了。我告诉你,不是想让你和我一起背负什么,也不是要你在我和陈总之间做选择。我只是觉得,你有知情权。”

她顿了顿,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他的过去,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我无法割裂,也选择理解和接纳。但我们的现在和未来,是我们自己的。我不想让几十年前的阴影,笼罩在我们身上。”

江为风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疲惫、挣扎,以及那份破土而出的、更加坚韧的光芒。他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是心疼,是敬佩,更是无比的确信。

他伸出手,越过餐桌,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明白。”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林绛,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的信任和勇敢。”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关于陈总那边,你不用担心。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我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这件事,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合作,更不会影响到我们。”

他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深情:“相反,它让我更确定,我想要的,就是眼前这个,能直面风雨,清晰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林绛。”

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被稳稳地接住,安然落地。

林绛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热,反手用力回握住他。

无需再多言语,彼此的懂得和支持,是最好的定心丸。

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林绛和江为风的关系,在经历了这场父辈秘密的洗礼后,进入了一个更稳定、更深入的阶段。他们更像是一个紧密的同盟,共同面对着来自外界的纷扰。

江为风在处理与陈明宇的合作时,更加谨慎和专业,绝口不提任何私事,态度不卑不亢。陈明宇也仿佛回到了纯粹商业伙伴的位置,只是偶尔,在看向江为风时,眼神里会多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但那丝复杂很快会被职业化的笑容取代。

有些伤痕,无法愈合,但可以选择彼此尊重,互不打扰。

年底,江为风负责的一个重要项目到了关键节点,需要他亲自去外地出差半个月。临行前夜,他抱着林绛,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等我回来,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暂时保密。”他卖了个关子,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是个……对我们都很重要的地方。”

他离开后,日子仿佛又慢了下来。林绛继续着她朝九晚五偶尔加班的生活,照顾着“等等”,和父母通电话的频率也高了些,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轻松了不少,偶尔还会主动问问她和江为风的情况。

时间,拥有抚平一切褶皱的魔力。

半个月后,江为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从机场接上林绛,开车驶向了城外。

车子最终在市郊一个安静的墓园外停下。

林绛看着窗外肃穆的环境,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心脏微微收紧。

江为风停好车,从后备箱拿出一束洁白的栀子花,然后牵起她的手,语气温和而郑重:“走吧,我们去看看文瑾阿姨。”

他记得!他记得那个在故事里,像栀子花一样干净、明亮的姑娘!

林绛的眼眶瞬间就湿了。她没想到,江为风说的“重要的地方”,竟然是这里。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帮她,也在帮那段尘封的过往,寻找一个安放的角落。

墓园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他们按照江为风事先查好的位置,找到了那个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墓碑。碑上的照片已经泛黄,但依然能看清那张年轻、秀气的脸庞,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淳朴笑容。

江为风将那束栀子花轻轻放在墓前,然后拉着林绛,对着墓碑鞠了三个躬。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矫情的告白。只是这样安静的、充满敬意的祭奠。

站在墓前,林绛看着照片上那个永远定格在青春年华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有惋惜,有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这个困扰了父亲大半生,也间接影响了她生活的“秘密”,此刻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可以凭吊的归宿。它不再是一个漂浮在空中、令人恐惧的幽灵,而是一段可以被尊重、被缅怀的历史。

离开墓园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满大地,温暖而宁静。

坐回车里,江为风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侧过身,深深地看着林绛。

“林绛。”

“嗯?”

“我们结婚吧。”

没有浪漫的烛光晚餐,没有单膝跪地的盛大仪式,甚至没有戒指。就在这暮色四合的墓园外,在刚刚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之后,他提出了共度一生的邀请。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而真诚。

林绛愣住了,看着他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还有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和期待。

父辈的遗憾,时代的阴差阳错,让他们失去了相守的机会。

而他们,在绕了一大圈,经历了分别、重逢、猜疑、坦诚和共同面对之后,更加懂得了“珍惜当下”和“携手前行”的意义。

她想起十七岁那个因为一瓶青柠汽水而心跳加速的下午,想起雨夜重逢时他低沉的嗓音,想起楼梯间他灼热的追问,想起他笨拙地为她下厨,想起他知道真相后毫不犹豫的站在她身边……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但嘴角却高高扬起。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

“好。”

江为风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车窗外,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光晕消失,夜幕悄然降临。但车内,相拥的两人心中,却亮起了足以照亮未来漫长岁月的灯火。

后来,林绛把和江为风一起去祭奠苏文瑾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电话那头,父亲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好……好……这样,很好。”

那声音里,是放下了千斤重担后的疲惫,以及,真正的释怀。

再后来,林绛和江为风举办了一场简单而温馨的婚礼。陈明宇托人送来了厚礼,本人没有出席。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某天周末,阳光正好,林绛窝在江为风怀里,看着在阳台上追着自己尾巴玩的“等等”,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那时候,在电台听到‘38.6c’点《七里香》,真的就一点都没猜到是我吗?”

江为风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轻笑:

“可能猜过,也可能没敢深想。但重要的是,无论那阵风迟到了多久,它最终还是,找到了它要降落的森林。”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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