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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午后的太阳,像三十岁的少妇一般,如狼似虎!

陈家村的农人们结束了半日的辛劳,三三两两扛着锄头,卷着沾满泥土的裤脚,沿着田间小径往家走。

就在这炊烟与稻香交织的宁谧里,村口那条被磨得发亮的碎石路上,悄然出现了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来人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灰布衣衫早已浆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肩上斜挎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包袱。

他面容清瘦,颧骨微凸,但下颌线条却显得异常刚毅,仿佛刀削斧凿。

只是那紧蹙的眉宇间,凝结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愁云,沉甸甸地压在他年轻的脸庞上,连初秋的暖阳也未能将其驱散分毫。

他并非孤身一人。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紧紧牵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

孩子生得白白嫩嫩,一张小脸如同刚剥壳的鸡蛋,头顶扎着一个圆润可爱的桃子髻,更显得稚气未脱。

一身粗麻布的小衣裳,打着补丁,却掩不住那双乌溜溜大眼睛里透出的惊人灵慧。

一条秃了半截尾巴的灰色土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动着,透着一股子敷衍的疲态,蔫蔫地缀在两人身后。

陈家村地处偏僻,山不高林不深,也无甚值得称道的物产。

村后靠着的是正阳山,山势平缓,偶有山外的采药人进山寻些寻常草药,除此之外,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几个陌生面孔。

几十年前,倒是有一桩奇事:正阳山上空曾惊现“飞仙之景”,霞光万道,瑞气升腾,引得周遭十里八乡乃至百里之外方云城的富户贵人都蜂拥而至,只盼能寻得仙缘。

一时间,小小的陈家村人声鼎沸。可惜,仙踪缥缈,最终什么也没寻到,倒是山中的野味被猎去了不少。

喧嚣散尽,正阳山依旧是那座贫瘠而普通的山,陈家村也复归了往日的沉寂。

这一大一小一狗的组合突兀地出现在村口,立刻引起了村头老槐树下纳凉老人们的警觉。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眯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将手中的旱烟杆在青石凳沿上“哒、哒”地磕了两下,清脆的声响在午后的寂静里格外刺耳。

“莫不是拐子?”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涟漪。

原本散漫归家的村民们脚步一滞,眼神交汇间,警惕之色油然而生。

几个精壮的汉子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看似随意地散开,却隐隐形成一个半圆,将那对形容落魄的父子连同那条蔫狗,堵在了进村的碎石路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风声掠过枯叶的细微呜咽。

一位看起来最为年长、脸上刻满岁月沟壑的老人,从人群后缓缓踱步上前。

他手里握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旱烟管,袅袅青烟从烟锅里升腾而起,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面庞,更添几分威严与审视的意味。

他浑浊却依旧有神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在青年身上扫视。

“后生,”老人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询问,“打哪来?”

那灰衣青年身体似乎微微晃了一下,像是长途跋涉耗尽了力气。

他慌忙松开孩子的手,双手抱拳,深深作揖,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切。

抬起头时,眼眶竟已泛红,声音哽咽,带着明显的颤抖。

“老人家,叨扰了……”他顿了顿,仿佛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目光转向身边的孩子,带着无尽的怜惜,“路过贵宝地,正值晌午,孩子……孩子饿得直哭,实在走不动了。只想……只想讨口热乎饭吃,让孩子垫垫肚子……”

说着,他颤抖的手抚上小男孩的后背,指尖看似无意地、却带着一股狠劲,深深掐进了孩子柔软的皮肉里。

仿佛得到了一个明确的信号,那原本只是有些怯生生的小男孩,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哇——爹……爹……饿……琼儿好饿啊……”

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小小的身体哭得一抽一抽,那凄惶无助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头一软。

然而,村民的疑虑并未因此消散。

先前说话的老人眉头锁得更紧,烟锅里的青烟似乎也浓了几分。

“后生,”他声音更沉,“我们这陈家村,前不着大城,后不靠官道,荒僻得很,哪是什么过路人会‘路过’的地方?你这副模样……”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青年还算干净的衣衫和虽然消瘦却不失清秀的脸庞,“也不像是寻常赶路的流民。老实说,”他向前逼近一步,语气陡然严厉,“是不是拐子?”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附和,围拢的圈子又收紧了些,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灰衣青年脸上血色尽褪,他“扑通”一声,竟是双膝跪在了冰凉的碎石地上!

他再次深深作揖,额头几乎触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悲愤。

“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姐!实不相瞒,在下确是走投无路之人,却绝非作奸犯科之辈啊!”

他抬起头,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划出泥痕,“小子姓陈,单名一个昀字。原籍北方安贤郡赤云城!家中……家中颇有资产,也曾是……一方富裕人家……”

说到此处,他声音哽咽,仿佛陷入痛苦的回忆,泪水再次汹涌,“前些年父母张罗,为我说了一门亲事,婚后不久便得一子,本也算……也算阖家美满,共享天伦……”

“安贤郡?!”人群中一个略识几个字、去过几次县城的汉子失声叫道,“老天爷!那可是离咱们这足有八百多里地啊!中间隔着好几个郡县呢!”

陈昀仿佛没听见这惊呼,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然……然不想,天降横祸!去年……去年内人去城隍庙上香祈福,竟……竟遇上城中一个无法无天的恶霸!那厮……那厮见内人略有姿色,便生了歹心,当街调戏!内人性子刚烈,抵死不从,那恶霸……那恶霸竟恼羞成怒,勾结官府,罗织罪名,将……将无辜的我投入大牢!”

他猛地捶打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悲鸣道,“爱妻……爱妻不堪受辱,悲愤交加之下……竟……竟投井自尽了!”

他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呕出来的血,“我那可怜的双亲,闻此噩耗,旧疾复发,悲恸欲绝……也……也相继撒手人寰了!家产……祖辈辛苦攒下的家产,尽数被那恶霸与贪官污吏霸占……我那苦命的孩儿,幸得家中一位忠心老仆拼死藏匿,才……才免遭毒手……”

“后来呢?”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已带上了同情。

“后来……后来官府大约是不想我死在牢里惹人非议,便将我放了出来,实则……实则是想寻机灭口!”

陈昀眼中射出刻骨的恨意,“是那位老仆人,舍了性命相护,才让我……让我带着这孩子逃出那虎狼之地!一路餐风露宿,担惊受怕……家破人亡,万念俱灰,我本已……本已生无可恋!可……可看着这孩子,”

他颤抖的手指向身旁哭得声音嘶哑的小琼,“他还这么小,他有什么罪?我……我实在不忍心啊!只能带着他,一路……一路乞讨,跋山涉水,只想……只想投奔到方云城的远房表叔家,求个活路……”

他喘息着,脸上浮现出更深的绝望与屈辱:“可谁曾想……谁曾想那亲戚竟是如此势利凉薄之徒!见我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家道败落至此,全然……全然不顾当年我家对他倾囊相助的恩情!竟……竟冷言冷语,说什么‘当初滴水之恩,如今泼你一盆冷水,涌泉相报,自此两清,再无干系!’便将我父子二人……赶出了门庭!”

“畜生啊!”一个心直口快的大娘忍不住骂出了声,抹了把眼角,“这世道……唉!真是人心不古!”

陈昀瘫软在地,仿佛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声音嘶哑地继续道:“至此……至此我们父子二人便流落方云城街头,与野狗争食……又被城中那些地痞乞丐视为抢了地盘,以不懂规矩为由,棍棒相加,生生……生生赶出了城来……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恍恍惚惚,漫无目的……走着走着,竟……竟走到了这偏僻山野。”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的正阳山,透出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想着……想着就在这无人知晓的荒僻之地,寻个了断,结束我们父子这……这无尽的苦难……也免得这孩子……再跟着我这无用的爹……受这世间疾苦……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吧……”

最后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沉甸甸的绝望,消散在秋风中。

一时间,村口一片寂静。只有小男孩陈琼压抑的抽泣声,和他懂事地对着众人,带着浓重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叔叔……婶婶……爷爷……奶奶……给……给你们……添麻烦了……琼儿……琼儿不饿了……”

这童稚却异常懂事的话语,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村民们朴实的心上。

看着青年那崩溃绝望的模样,再瞧瞧孩子那可怜巴巴、饿得小脸发白却强忍着说“不饿”的懂事劲儿,村民们心中的疑虑已消散了大半。

这般年纪的孩子,眼神清澈,言语真切,如何能装得这般逼真?

一位心肠最软的大娘早已红了眼眶,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快步上前,伸手去搀扶瘫软的陈昀:“哎哟,造孽啊!小伙子,快起来,快起来!万事怎么能老想着个‘死’字?天无绝人之路!孩子还这么小,你当爹的更要挺住!来来来,先带孩子来我家,对付一口热乎的!看把孩子饿的!”她心疼地想去摸小琼的头。

“是啊是啊,孩子可怜见的!”

“先吃饭,天大的事吃饱了再说!”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气氛从警惕转向了浓浓的同情。

这时,那位一直沉默抽着旱烟、被众人隐隐拱卫在中央的老者,终于又“吧嗒”吸了一口烟。

他头发花白,面容沧桑,腰背因常年劳作而略有佝偻,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历经世事的睿智与在村中不容置疑的威望。

他正是陈家村的村长。

他缓缓吐出烟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二柱家的,就按你说的,先带到你家去,给孩子弄口热乎饭吃。其他事,后面再说。”

“哎!好嘞,村长!”二柱婆娘连忙应道,招呼着陈昀父子,“快跟婶子来!”

二柱家的灶间飘出了久违的、诱人的米粥香气。

粗瓷碗里盛着浓稠的黍米粥,还冒着腾腾热气。

陈昀父子几乎是扑到了桌边,捧着碗,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起来。

米粒粘在嘴角,糊在脸上,他们也浑然不觉,只听见碗筷碰撞和急促吞咽的声音。

那秃尾灰狗啸天,则被好心的二柱婆娘舀了点米汤拌着碎菜叶放在屋角,它也埋头苦吃,尾巴难得地摇动了几下。

村长一直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沉默地抽着他的旱烟。

袅袅的青烟盘旋上升,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唯有一双眼睛,锐利而深沉地观察着这对“落难”的父子。

待到两人终于放下碗筷,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陈昀更是主动起身要帮着收拾碗筷时,老村长才缓缓抬起夹着烟杆的手,声音低沉。

“后生,碗筷先放放。不急收拾。过来坐,老朽有几句话,要同你说说。”

陈昀动作一顿,脸上立刻浮现出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依言放下碗筷,拉着小琼坐到村长对面。

小琼也异常乖巧地依偎在父亲身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村长,又看看父亲。

老村长又深深吸了一口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缓缓吐出烟雾,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后生啊,我不知你为何来到此处。我陈家村,几十年来,向来安宁和谐,与世无争。你方才所言,或许是真,或许是假……”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扫过陈昀瞬间变得紧张的脸,“这些,于此刻而言,都不甚重要了。人活一世,谁还没点难言之隐,没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老村长!在下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啊!”陈昀急忙辩解,声音带着急切。

老村长摆摆手,制止了他:“老朽说了,不重要。我年纪大了,又是这一村之长,肩上担着阖村老小的安稳,遇事难免多疑几分。你莫怪。”他目光转向正仰着小脸看他的陈琼,眼神柔和了些许,“这孩子,我看着灵秀乖巧。你嘛……”

他又打量了陈昀几眼,“虽满面风霜,眼神倒也清正,不似那等作奸犯科、心术不正之辈。若真是遭了难,流落至此,我陈家村虽穷困,却也懂得‘远来是客’的道理,不会刻意排外。”

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伸手轻轻摸了摸小琼桃子髻上的软发:“说来也是缘分,你也姓陈。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琼脆生生地回答,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我叫陈琼!琼楼玉宇的‘琼’!老爷爷,您叫我小琼就好啦,我爹都这么叫我的!”

“好,好,好!”老村长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笑意更深,“陈琼……琼楼玉宇,好名字!听着,倒像是合该入我们陈家族谱的名字。”

他看向陈昀,语气变得郑重,“陈昀后生,你父子二人若真是无处可去,不嫌弃这穷乡僻壤,便在我陈家村落脚吧。我让人在村尾那处空地,先给你们搭个茅草棚子,暂时对付着遮风挡雨。你看如何?”

陈昀闻言,浑身剧震,脸上瞬间涌上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猛地拉着小琼再次跪倒在地,对着老村长“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承蒙老村长不弃!大恩大德,如同再造!陈昀……陈昀无以为报!小琼,快谢谢爷爷!”

“谢谢老爷爷!”小琼也跟着磕头,声音清脆。

“快起来,快起来!”老村长伸手虚扶,脸上带着长辈的慈和,“现在……可还想死了?”

陈昀站起身,脸上满是感激和羞愧,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声音低哑却坚定:“若能苟活,将这孩子抚养长大,看他成人……又怎会再生那等糊涂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好!”老村长赞许地点点头,中气十足地吩咐道,“二柱!你腿脚快,去叫上大牛、三愣子他们几个,下午就去村尾,伐些竹子木头,割点茅草,搭个结实点的棚子!二柱家的,你辛苦点,去村里各家各户走动走动,张罗点能用的家什、铺盖,再凑点米粮油盐。回头一并送到棚子那边去。咱们陈家村偏僻贫瘠,添户是大事,大家伙儿都搭把手!”

村民们本就朴实善良,又亲眼目睹了陈昀的“惨状”和孩子的可怜,早已心生同情。

此刻村长发了话,更是积极响应。

汉子们吆喝着去寻材料搭棚,妇人们则翻箱倒柜,找出家中富余的旧物、米粮。

日影西斜,归巢的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细语。

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忙碌下,村尾那片原本荒芜的空地上,悄然立起了一座虽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的茅草棚。

邻居们东拼西凑的拿来一些生活用具和粮食。

就这样,偏僻的陈家村,在初秋的暖阳里,新添了一户人家。

一个年轻的“单亲父亲”,带着他年幼的儿子,还有一条秃尾巴的狗。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天地。

一轮清冷的满月升上中天,将水银般的光辉无私地洒向沉睡的田野。

白日里金黄的阡陌,此刻在月华下泛着朦胧的银辉。

村里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们早已歇下,各家各户的灯火早已熄灭,整个村庄沉浸在静谧的酣眠里,偶有几声犬吠,更衬得夜静山空。

唯有村尾那座新搭的茅草棚前,还有两点小小的“人烟”。

陈昀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小琼则挨着他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

秃尾狗啸天安静地趴在陈昀脚边,闭着眼,尾巴偶尔轻轻扫一下地面。

棚子里家徒四壁,弥漫着新割茅草和泥土的气息。

白日里村民的喧闹与善意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着余温,但此刻的寂静,却让某些被刻意压抑的东西浮了上来。

“哎哟!”小琼忽然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凉气,背过小手,使劲去够自己的后背,小脸上满是抱怨,“昀哥!你白天掐我那下也太狠了吧!我感觉后背上肯定青了一大块!下手没轻没重的!”

这神态,这语气,哪里还像个三四岁的懵懂孩童?分明是个老气横秋的小大人。

“哼!”陈昀没好气地抬手就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你还敢抱怨?我不下点狠手,你能哭得那么逼真?眼珠子都快掉进人家粥碗里了!饿死鬼投胎啊你?演技能不能走点心?”

此刻的他,眉宇间哪还有半分白天的凄苦绝望与慈父情深?

“饿啊!大哥,是真饿啊!”小琼揉着被敲疼的脑袋,委屈地扁扁嘴,“从方云城出来,一路啃了多少天野果树皮了?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再说了,后面我演得还不够好?哭得嗓子都快哑了!”

他顿了顿,小眉头又皱了起来,带着一丝与稚嫩外表不符的忧虑,“不过,我总觉得……那个老村长,他好像不太信咱们编的那套啊?眼神贼精明的样子。可为啥最后还是收留咱们了?”

陈昀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茅檐,投向远处。

月色如练,静静地流淌过沉寂的田垄,照亮了远方那座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黑黢黢、轮廓模糊的正阳山。

几点流萤在田埂间飞舞,微弱的光点偶尔落入他深邃的眸中,如同投入深潭的星子,碎成点点幽光。

“信与不信,”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有何要紧?他留下我们,或许只为这一村安宁,或许也存了几分善念。而我们……”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小小的同伴,“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落脚罢了。”

“落脚……”小琼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那沉默的正阳山,乌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村子后头那山……真有‘仙遇’吗?那传说……靠谱吗?”

陈昀的目光同样落在那片朦胧的山影上,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百年的光阴:“谁知道呢?快一百年了吧……”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沧桑,“走过这么多地方了,这是我们第几次……‘落脚’了?”

“第三十三次。”小琼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掰着手指头,却又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数字,“每一次‘安家’,长则五年,短则数月……每一次,都是有‘仙遇’、‘奇缘’传闻的地方。可每一次……都没有收获。”

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陈昀侧过头,看着小琼那瞬间黯淡下去的小脸,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伸手用力揉了揉小琼的桃子髻。

“谁说没有收获?”他语气轻快起来,“这些经历,不都是收获?还记得吗?上上次,在刘家村落脚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促狭的光,“咱俩半夜去偷三婶家挂在灶房梁上那条油光锃亮的腊火腿!那香味儿,勾得你口水流了三尺长!”

小琼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地说:“被三婶家那条叫‘虎子’的大黄狗追得满山跑,鞋都跑丢了一只那次?”

“哈哈哈!”陈昀抚掌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充满了真实的快意,“对对对!就是那次!那大黄狗是真猛啊!追得我们魂飞魄散!啧啧,那速度,那耐力!”

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脚边装睡的秃尾狗,“喂,啸天,看看人家!学学!别光顶着个这么霸气的名字,整天蔫头耷脑的!拿出点‘天狗’的气势来!”

被点名的啸天懒洋洋地掀开眼皮,极其人性化地瞥了陈昀一眼,然后……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嗤笑的呼噜声,翻了个身,把屁股对着两人,继续假寐。

“还有那次!”陈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拍大腿,“在……在什么村来着?哦对,杏花村!村口那个胖胖的张大娘!哈哈哈!她看你长得白白嫩嫩讨人喜欢,非拉着你,要解开衣襟喂你奶!哎哟喂,当时你那小脸,吓得煞白,手脚并用往外爬!哈哈哈!笑死我了!”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旁的啸天也像是被这回忆逗乐了,侧过头,咧开狗嘴,露出粉红的牙龈和整齐的牙齿,无声地“笑”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人类打滚笑的声音,诡异又滑稽。

“我靠!”小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从石头上跳了起来,小脸涨得通红,“能不能想点好的?!这都多少年前的破事了你还记着?!你咋不说说你自己呢?”

他双手叉腰,气鼓鼓地反击,“在王家洼那次!那个守寡多年的王寡妇!看你长得人模狗样,借着给你送饭的由头,差点把你按在柴火堆里‘强上’!要不是我‘恰好’摔了碗把她引开,哼哼……”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一脸鄙夷。

陈昀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其尴尬的神色,嘴角抽搐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一旁装睡的啸天,此刻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翻身坐起,张开大嘴,无声地“哈哈哈”起来,身体笑得一抖一抖,前爪还在地上扒拉了两下,仿佛真的在打滚!

陈昀恼羞成怒,飞起一脚踹在啸天毛茸茸的屁股上:“笑!笑个屁啊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了?在李家集,是谁差点被当成野狗剥皮炖了狗肉火锅?吓得当场就尿了裤子吧?那骚味儿,隔老远都闻得到!”

“嗷呜!”啸天被踹得呜咽一声,夹着秃尾巴窜到一边,委屈巴巴地趴下,用爪子捂住了狗脸。

“哼!活该!”小琼幸灾乐祸。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茅草棚顶,流淌在嬉笑怒骂的一大一小一狗身上。

棚子很简陋,甚至透着寒酸。

但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历经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外人无法理解的温情与默契。

一百年了。

这个由一位看似青年、一个幼童和一条秃尾巴土狗组成的、极其古怪的组合,已经相伴着在人世间行走了整整一百年。

三十三次的“落脚”,三十三次的“安家”,三十三次的寻觅与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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