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看着他消失在林子里的背影，那股子没着没落的劲儿又悄悄爬上心头。
是啊，李强比自己努力的多！
而且除了赶山，李强心里也不像自己这样有那么多的杂念。
这段时间，自己确实有些太放纵自己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冰凉的枪管，又按了按怀里那枚铜钱。
日头彻底沉到了黑龙山脊后面，天边只剩下灰蓝色的冷光。
两人拖着空手下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化冻又上冻的泥地上，嘎吱作响。
屯子里飘起了晚饭的炊烟，混着柴火味儿和隐约的饭菜香。
刚走到自家那刷了半截蓝漆的木板院门口，就听见灶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干呕声。
“呃…呕…”
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带着点难受的劲头。
张卫国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推开虚掩的院门。
灶房小窗敞开着，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徐若琴正扶着锅台边的水缸沿，身子微微佝偻着，肩膀一耸一耸。
“咋了若琴？”
张卫国几步冲进去，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入手只觉得冰凉。
徐若琴抬起脸，月光正好从窗口泻进来，照亮她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额发被细汗打湿了几缕，贴在皮肤上。
她摆摆手，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反胃涌上来，赶紧捂住嘴，眉头紧紧锁着，眼角都憋出了泪花。
“没…没事，”
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声音虚浮。
“就…就闻着锅里那荤油味儿，突然…突然膈应得慌…”
张卫国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再看看灶膛里还烧着的火，锅里温着的高粱米粥都快熬干了，一股糊味儿混着油腻腻的味道直冲鼻子。
这味道怎么会闻着难受呢？
他脑子“嗡”的一声，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混沌——炸得他手脚冰凉，又瞬间滚烫！
“怀…怀上了？”
他嗓子眼发紧，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磨木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徐若琴的肚子，那里还平平坦坦。
徐若琴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脸更红了，带着点病态的嫣色。
她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角，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蚊子哼哼似的“嗯”了一声。
这细若蚊蚣的一声，落在张卫国耳朵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哐当！
他手里攥着忘了放下的搪瓷缸子，直接脱手掉在泥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缸子没碎，但里头的凉水泼了一地，迅速渗进土里，留下个深色的湿印子。
两人都僵在原地。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一声轻响，映得张卫国脸上忽明忽暗。
那点从老杆子那儿带回来的沉重和自省，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狂喜和巨大的茫然冲得七零八落。
他当爹了？
可这穷家破院的……他下意识又摸了摸怀里那枚铜钱，冰冷的触感此刻无比清晰。
第二天晌午头，日头还暖烘烘地晒着。
张卫国蹲在自家小院里，心不在焉地用旧砂纸打磨着一把锄头柄上的毛刺，木屑簌簌往下掉。
他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
一会儿是若琴早上起来又扒着窗户干呕的难受样，一会儿是老杆子捏碎松枝时那冰冷的眼神，一会儿又跳到小斑慢悠悠踱步的庞大身影。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屯东头的老孙婆子，裹着件油亮的黑棉袄，胳肢窝底下夹着个小蓝布包袱，颠着小脚走了进来。
她那张老脸笑成了一朵干菊花，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卫国小子！忙着呐？”
老孙婆子嗓门敞亮，透着股子过来人的熟稔劲儿。
张卫国赶紧站起身：“孙大娘，您咋来了？快屋里坐！”
他下意识往灶房瞅了一眼，徐若琴在里面拾掇碗筷。
“不坐不坐！”
老孙婆子连连摆手，脸上的褶子都堆着笑，她把胳肢窝底下那个蓝布包袱往前一递。
“喏，拿着！俺家老母鸡新下的红皮蛋！攒了好几天，个顶个的新鲜！”
张卫国有点懵，下意识接过包袱，沉甸甸的，一股子稻草和鸡窝的味儿。
“这…这咋好意思，大娘您留着吃呗……”
“啧！跟大娘还外道！”
老孙婆子佯装生气地一瞪眼，随即又凑近些，压低了点声音，那眼神却贼亮。
“若琴丫头……有动静了吧？”她朝灶房努努嘴。
张卫国脸腾地一热，含混地“嗯”了一声。
“嗨！那更得收着！”
老孙婆子一拍大腿，声音又扬了起来。
“给若琴补补身子！这怀了娃啊，金贵着呢！”
她话锋一转，眼睛瞟向院角。
小斑正懒洋洋地趴在墙根晒太阳，巨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那片阴凉地。
小白蜷在它肚子旁边，睡得呼噜震天响。
老孙婆子看着那油光水滑的虎皮和尖锐的爪牙，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点忧色。
“卫国啊，”她声音又低下去，带着点语重心长，“大娘是过来人，说句不见外的话。这虎崽子……是好，通人性。可眼下这光景。”
她意有所指地又瞥了眼徐若琴所在的灶房方向。
“它个头儿恁大，胃口也吓人，总在院里这么猫着……”
她顿了顿，干瘦的手指点了点小斑。
“这‘虎崽子’……得挪挪窝喽！给它寻摸个更宽敞的地界儿，对娃好，对它也好！你说是不？”
说完，也不等张卫国回话，摆摆手，转身颠着小脚又走了，留下张卫国一个人抱着那兜红皮鸡蛋，站在当院，心里翻江倒海。
老孙婆子那“挪窝”俩字，像根针，狠狠扎在张卫国心尖上。
他靠着冰凉的土墙根，慢慢蹲了下去，手里那兜红皮鸡蛋沉甸甸地坠着。
灶房里，隐约又传来徐若琴几声闷闷的干呕，听得他心口一揪一揪地疼。
院角，小斑似乎被那动静惊扰，硕大的头颅抬了抬，幽蓝的虎目朝灶房窗户瞥了一眼，随即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粗壮的尾巴无意识地扫了扫地上的浮土。
蜷在它肚皮边的小白，被虎尾扫到，也只是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一个家，好像突然被塞得太满了。
新芽要拱土，猛虎想归山。
张卫国摸出怀里那枚冰凉的铜钱，指腹反复摩挲着中间那个穿透的弹孔。
老杆子捏碎松枝的枯手，若琴泛着潮红的脸，还有小斑那平静却深邃的虎目，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
“操！”
张卫国猛地站起身，低低骂了一句。
他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了！
他得找老朱头！
那老头儿当年送走灰阎王，是咋过的这道坎儿？
他小心翼翼的把那兜鸡蛋塞给闻声从灶房出来的徐若琴，撂下一句“俺出去趟”。
抓起炕头墙上挂着的军大衣就往身上套，趿拉着鞋就冲出了院门，把徐若琴担忧的“慢点…当心…”关在了门后。
屯子西头，老朱头那独门小院静悄悄的。
几棵老榆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