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符水的效力,如同一个脆弱却精准的结界,将林清源体内那头名为“本能”的凶兽暂时囚禁。一夜无梦,或者说,僵尸或许本就不需要凡人的梦境。当窗外透过竹帘的光线变得更为明晰,昭示着新一天的来临时,林清源睁开了眼睛。
冰冷的平静笼罩着他。昨日的恐惧、绝望、自我厌弃,并未消失,只是被符水的力量强行压制,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麻木的东西。他坐起身,感受着体内那股缓慢流淌的、非人的力量,以及被牢牢束缚住的、对“食物”的渴望。
云芷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像普通人一样生活……隐藏是你生存的第一要务……”
普通人……
这个词汇对他而言,已经变得如此遥远而讽刺。但他知道,云芷是对的。他不能永远躲在清平茶馆这间昏暗的客房里。他需要一份工作,一份收入,一个看似正常的社会身份,作为他在这座城市里继续“存在”下去的伪装。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或许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不甘,想要证明自己即便变成了这副模样,依然能够触碰、哪怕只是伪装着触碰,那个曾经属于他的世界。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简陋的梳洗台前。模糊的铜镜中,依旧映出那张苍白、瞳孔淡灰的面孔。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云芷早已为他准备好、放在一旁的一套普通衣物——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一条深色牛仔裤。他迅速换上,卫衣的帽子很大,能够很好地遮掩他的侧脸和脖颈。
然后,他拿起了桌上另外两件至关重要的“道具”——一个黑色的棉质口罩,和一副款式普通的深色墨镜。
戴上口罩,冰冷的面料贴合着口鼻,遮蔽了他缺乏血色的下半张脸,也隔绝了部分外界过于丰富的气味信息。戴上墨镜,眼前的世界瞬间黯淡下来,那过度清晰的、带着显微镜般效果的视觉被削弱,光线变得柔和,细节不再那么刺眼。虽然视野受限,却带来了一种诡异的安全感。
他看着镜中那个戴着口罩墨镜、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陌生人。这身装扮在初秋的天气里并不算太突兀,足以让他在人群中不那么显眼。这就是他的伪装,他的面具。他必须戴着它,走入那个曾经熟悉,如今却危机四伏的阳光之下。
推开客房的房门,茶馆前厅依旧静谧。清晨的茶馆尚未营业,只有王胖子在后堂忙碌的隐约声响和苏小婉细声说话的声音。云芷并不在场。林清源压低帽檐,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前厅,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叮铃——”
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他这趟危险的旅程送行。
一步踏出茶馆的门槛,仿佛踏入了另一个维度。
尽管有墨镜的过滤,外界的光线强度依旧远超室内。现在是上午八点多,秋日的阳光算不上毒辣,但当他暴露在阳光下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刺痛感,如同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同时扎在他裸露在外的额头、手背的皮肤上!
那不是灼烧的剧痛,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源自能量层面的排斥与不适。阳光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和“净化”力量,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感觉体内的那股阴寒能量运行都似乎滞涩了一丝。皮肤传来微微的紧绷和燥热感,虽然远未到受伤的程度,但这种无处不在的、提醒着他自身异类的感觉,让他极不舒服。
他下意识地拉低了帽檐,将手缩进卫衣的袖口里,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入了建筑物投下的阴影之中。在阴影里,那种针刺感才稍微减轻。他这才意识到,所谓的“畏光”,并非小说里描述的瞬间灰飞烟灭,而是这种如影随形、持续不断的削弱与不适,如同慢性毒药,侵蚀着他的存在感。
他选择了尽量沿着有屋檐、树荫的路径走向地铁站。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同在雷区穿行。街道上逐渐多了起来的人流,对他而言,不再是同类,而是……潜在的威胁,以及,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清心符水压制了他对鲜血的疯狂渴望,但无法完全消除他那被强化到极致的嗅觉。
口罩能够过滤掉大部分普通的气味,但那些源自活人身体深处的、代表着蓬勃生命力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信号,穿透了布料的阻碍,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那是一种复杂而浓郁的味道集合。温热的体温散发出的、带着微咸汗液与皮脂的“人味”;血液循环带来的、蕴含着氧气与营养的微甜“生气”;还有不同人因体质、情绪、健康状况而散发出的各种细微差别……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鲜活、充满了诱惑力的“生命场”!
在他如今的感知中,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都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而像是一个个行走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能量源”。他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微微滚动,体内那被符水压制住的冰冷能量,似乎也因为这近在咫尺的“美食”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贪婪的悸动。
他必须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压制住身体本能想要靠近、想要汲取的冲动。他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坚韧的掌心,依靠那微弱的痛感来提醒自己保持理智。他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生怕自己那双隐藏在墨镜后的淡灰色眸子,会泄露出非人的渴望。
地铁站入口如同怪兽的巨口,吞噬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站在入口处,里面混杂着无数人气息的、沉闷而浓烈的“人气”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停顿了片刻,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尽管他可能不再需要如此),才鼓起勇气,汇入人流,刷票进站。
车厢里更是煎熬。
拥挤的空间将无数活人的气息压缩、混合,形成了一种几乎令人晕眩的浓郁“香味”。他紧紧靠在车厢冰冷的金属壁上,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闭着眼睛,在心中默默背诵云芷告知他的生存规则,试图用理性构筑的堤坝来对抗本能的海啸。他能感觉到旁边座位上那个年轻女孩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淡淡洗发水甜香和青春活力的气息;能闻到对面那个中年男人因熬夜和焦虑而产生的、略带苦涩的“疲惫味”;甚至能隐约捕捉到远处一个孩童身上纯净而稚嫩的“生机”……
每一种气息,都在挑逗着他被压抑的食欲。额角有细微的、不属于汗液的冰冷湿意渗出,那是他全力对抗本能时,身体产生的应激反应。
好不容易熬到站,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地铁车厢,重新回到相对开阔、空气流通的地面。他靠在站台冰冷的柱子上,微微喘息着,感觉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符水的效力依旧在,但经过这一路的感官轰炸,他感觉那层“结界”似乎变薄了一些,内心的躁动隐隐有抬头的趋势。
他不敢耽搁,再次压低帽檐,融入通往公司大楼的人流。
熟悉的写字楼矗立在眼前,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中央空调系统制造出的、恒温而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咖啡、打印机墨粉以及无数上班族身上散发出的复杂气味,再次将他包围。
他低着头,快步走向电梯间。等待电梯时,他能感觉到周围同事投来的、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他这身遮掩严实的装扮,在办公楼里确实显得有些突兀。
“哎?清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清源身体一僵,是和他同部门、工位相邻的李明。
“真是你啊清源!你怎么这身打扮?感冒了?还是过敏了?”李明凑近了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隔着口罩,林清源能清晰地闻到李明身上那刚吃完早餐的韭菜盒子味,混合着他本身健康的、带着微许汗意的男性气息。那味道像一把小钩子,试图撬动他理智的防线。
“……嗯,有点不舒服。”林清源含糊地应道,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沉闷而怪异。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李明之间的距离。
“哦哦,那多注意休息啊。”李明似乎没太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王经理脸色可不太好看,你小心点。”
电梯门开了,人群涌入。林清源缩在电梯最角落,感受着周围紧密贴合的、散发着各种气息的“热源”,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扔进烤炉的一块冰。电梯上升的失重感对他毫无影响,但那种被活人气息全方位包裹的感觉,几乎让他体内的阴寒能量都要沸腾起来。
终于抵达公司楼层,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电梯。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那个位于角落、采光最差的位置,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他坐下来,将头深深埋下,大口地、无声地喘息着。仅仅是来到公司这一路,就已经耗尽了他大半的心力。阳光的刺痛,人群气息的诱惑,维持伪装的紧张……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抬起头,透过深色的墨镜片,看向周围忙碌的同事。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滤镜。他能看到他们皮肤下毛细血管细微的搏动,能听到他们心脏沉稳或急促的跳动声,能闻到他们血液在血管中流淌时散发出的、对他而言如同甘露般的微弱甜香……
这个世界,变得如此“吵闹”,如此“诱人”,又如此……危险。
他摘下墨镜,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似乎也带着一丝僵硬),试图集中精神,打开电脑,处理积压的工作。然而,屏幕上跳动的字符变得模糊而难以捕捉,脑海中不断被各种放大的感官信息所干扰。同事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如同雷鸣;远处饮水机咕噜咕噜的烧水声,清晰可闻;甚至隔壁办公室传来的、压低声音的电话交谈,也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
更可怕的是,对鲜血的渴望,如同被压抑的潮水,正在一下下地冲击着清心符水构筑的堤坝。每一次冲击,都让他的理智之弦绷紧一分。
他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脑海中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关于撕咬和吮吸的黑暗画面。
这伪装的面具,戴得如此艰难,如此痛苦。他才刚刚戴上它不到两个小时,却已经感觉濒临崩溃。而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阳光下的世界里,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