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残躯化作飞灰的那片地面,早已被王胖子仔细清理过,连一丝水渍和灰烬都未曾留下。然而,那濒死绝望的哀嚎,那浓郁不散的吞噬煞气,以及那份兔死狐悲的冰冷恐惧,却如同无形的水银,沉重地渗透进清平茶馆的每一寸木板缝隙,每一缕空气分子之中,驱之不散,触之生寒。
夜,在瓢泼大雨的喧嚣与茶馆内部死寂的对比中,显得格外漫长而难熬。风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时而急促如擂鼓,时而绵密如诉泣,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防上,考验着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
后堂内,那柱清冷宁神的细香早已燃尽,却无人有心去续上。苏小婉蜷缩在离内室门最近的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墙壁。她不再哭泣,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大眼睛,失神地望着虚空某一点,身体偶尔会因为窗外一道刺眼的闪电或一声特别响亮的惊雷而剧烈地哆嗦一下,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濒临崩溃的雏鸟。
王胖子则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野兽,在后堂那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他的脚步沉重而杂乱,时不时停下,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的双手时而紧握成拳,青筋暴起,时而又无力地松开,显示出内心的激烈挣扎与无力感。他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做什么。加固门窗?布置预警?在玄阴宗那种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简陋的措施显得如此可笑,如同用纸糊的盾牌去抵挡洪流。
林清源靠坐在冰凉的墙壁上,闭着眼睛,仿佛已然入睡。但他的内心,却正经历着一场远比窗外暴风雨更加激烈的海啸。
老吴临死前那扭曲的面容,破碎的呓语,以及最终魂飞魄散的惨状,如同循环播放的噩梦,一遍遍在他脑海中上演。那不是遥远的传闻,不是抽象的威胁,而是血淋淋、发生在“同类”身上的现实!玄阴宗的残忍与可怕,通过这桩惨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回想起自己刚刚转化时的茫然与恐惧,是云芷将他带回这片暂时的栖息之地,是那碗苦涩却温暖的“清心符水”稳住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他回想起王胖子那看似粗豪、实则细心的关照,回想起苏小婉怯生生递过来的、擦拭血迹的干净布巾……这里,是他坠入黑暗后,唯一感受到些许暖意和归属的地方。
尽管这暖意如此微弱,这归属如此脆弱,但它确实存在过。
然而现在,这片小小的、风雨飘摇的孤舟,正面临着被彻底撕裂、吞噬的厄运。苏小婉那绝望的眼神,王胖子那焦躁不安的身影,还有云芷那看似平静、实则愈发凝重的气息,都像一根根针,刺痛着他的心。
他难道就要像苏小婉一样,永远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屠刀?还是像王胖子一样,空有焦虑却无力改变,只能被动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不。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岩浆,在他冰冷的心湖底部剧烈地翻腾、积聚,寻求着爆发的出口。
他想起了张正云那冰冷的警告,想起了那柄悬在所有非人存在头顶的符剑。外有天师府虎视眈眈,内有玄阴宗磨刀霍霍,他们这些试图在夹缝中求存的“异类”,真的还有退路吗?躲,能躲到几时?老吴和他所在的据点,就是最好的例子!
恐惧依旧存在,甚至因为认知的清晰而变得更加具体和庞大。但在这无边的恐惧之中,一种异样的情绪正在悄然滋生——那是一种不甘,一种愤怒,一种对于自身无力、对于命运摆布的强烈抗拒!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永远做一个只能被保护、只能瑟瑟发抖的累赘!他需要力量,不仅仅是云芷教导的、用于自保和逃跑的力量,更是一种能够……能够守护些什么的力量!守护这片给予他温暖的方寸之地,守护这些与他同病相怜的“家人”!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吞噬了其他的杂念。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淡灰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或茫然,而是混合了决绝、坚定,以及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的动作惊动了正在踱步的王胖子和蜷缩的苏小婉。两人同时看向他,眼中带着疑惑。
林清源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将胸腔内所有的犹豫和怯懦都彻底排空。然后,他站起身,脚步沉稳地走向始终静立在香案旁、如同雕像般沉默的云芷。
云芷似乎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在他站定在自己面前时,缓缓抬起了眼帘。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他,仿佛早已洞悉了他内心的一切挣扎与转变。
“云姐。”林清源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僵尸特有的嘶哑,却不再颤抖,反而有一种刻意压制后的平稳和坚定,“我想参与夜间的防卫巡逻。”
这句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后堂寂静的空气里激起了清晰的回响。
王胖子猛地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清源那挺直却依旧单薄的背影。苏小婉也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愕。
主动请缨?参与巡逻?在玄阴宗刚刚血洗了一个据点、威胁近在咫尺的当下?这无异于将自己主动暴露在最危险的境地!
云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衡量他这句话背后有多少是一时冲动的血气之勇,有多少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真正觉悟。
林清源承受着这份审视的目光,没有回避。他继续开口说道,语气缓慢而清晰:“我知道我很弱,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甚至会成为拖累。但是,多一双眼睛,多一对耳朵,总能多一分提前发现危险的可能。王大哥一个人负责所有警戒,压力太大。我不能……不能再只是躲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
他顿了顿,脑海中再次闪过老吴消散的画面,声音里多了一丝压抑的痛苦和坚决:“我不想等到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或者……等到身边的人……像老吴那样……才后悔自己什么也没做。”
他的话语朴素,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却带着一种源自真实恐惧与微弱希望交织而产生的、沉甸甸的力量。
王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太危险了”、“你还没准备好”,但看着林清源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仿佛有火焰在底层燃烧的眼神,这些话最终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他何尝不希望多一个帮手?只是……这代价可能太过沉重。
苏小婉更是紧张地捏紧了衣角,看看林清源,又看看云芷,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良久,云芷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常:“你想清楚了?巡逻并非儿戏,尤其是在当下。你可能会直面玄阴宗的爪牙,甚至……遇到比那晚更凶险的状况。届时,没有人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想清楚了。”林清源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他迎上云芷的目光,“我会遵守一切指令,以保全自身和同伴为优先。如果……如果真的遭遇无法抵抗的危险,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指的是云芷教导过的,不惜一切代价撤退的命令。
云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视着他那颗正在缓慢而坚定发生着变化的尸丹核心。
“好。”出人意料的,云芷并没有过多劝阻,只是简洁地应允了下来。她转向王胖子,“王硕,从明晚开始,你带他一起。路线缩短,仅限于茶馆周边三十米内。以观察、预警为主,严禁任何形式的接触和冲突。一旦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撤回,启动阵法。”
王胖子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点头:“是,云姐!我明白了!”
云芷的目光再次落回林清源身上:“你的训练,从明日开始,增加夜间环境下的隐匿与感知项目。我会亲自指导。”
“是!”林清源重重地点头,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落地,随之涌起的,是一种混合着紧张、恐惧,但更多是一种终于迈出一步的、难以言喻的释然与坚定。
他知道,这条路充满荆棘,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但至少,他不再是被动地被推着走,而是自己选择了迈出脚步。为了守护这黑暗中微弱的光,他愿意去拥抱这份诅咒带来的力量,哪怕最终会被这力量彻底吞噬。
他转过身,看向依旧一脸担忧的王胖子和苏小婉,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发现自己僵硬的面部肌肉做不出太复杂的表情,最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烦躁和恐惧。因为它见证了,一颗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挣扎着,破土而出。尽管稚嫩,却指向天空。